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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明:对于陆机作品艺术性方面的几点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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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陆机集校笺》前言部分


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20-11-08 21:49回复
    首先,陆机在创造新语、镕铸新鲜意象方面很有成绩,沾溉后人,丰富了文学语言的宝库。如《文赋》:“意司契而为匠”,为后世“意匠”一语之所出;“诗缘情而绮靡”,“缘情”成为诗歌写作的代称;“故无取乎冗长”,“冗长”今日是常用的词语。又如《为顾彦先赠妇》的“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拟明月何皎皎》的“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日出东南隅行》的“秀色若可餐”,《君子行》的“(人生)翻覆若波澜”等等,都被后世文人反复使用,成为典故。《长歌行》说“年往迅劲矢,时来亮急弦”,乃是后人“光阴似箭”、“时光似箭”、“年华似箭”一类说法的嚆矢,至今“光阴似箭”仍作为成语使用。《演连珠》的许多比喻甚为精彩。第四十二首以烟与火比喻情与性的关系:“烟出于火,非火之和;情生于性,非性之适。故火壮则烟微,性充则情约。”也屡屡为后人所取资。唐代李翱《复性书》被视为思想史上的重要作品,就说:“烟不郁,光斯明矣;情不作,性斯充矣。”显然来源于陆机。如此之类,颇为不少。陆机的创造或亦有所承继,如烟火之喻当来自嵇康《养生论》所说“夫嗜欲虽出于人,而非道之正。犹木之有蝎,虽木之所生,而非木之宜也。故蝎盛则木朽,欲胜则身枯”,但更为贴切,仍然显示了他的创造性。《文赋》既说“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又说“谢朝华于己披,启夕秀于未振”,陆机正是在含英咀华、旁搜博采的基础上推陈出新的。


    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20-11-08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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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次,读陆机的诗文,感到他无论描写、述说还是抒情、议论,都是淋漓尽致,力求说得尽,说得透,似乎唯恐不能将所见所感和盘托出。
      我们先以陆机《拟古诗》为例。这组诗比较特别,它们对所拟的汉代古诗,在立意和章法结构上可说是亦步亦趋,但在用词造句上显示出很大的不同。从中几乎看不出属于陆机个人的独特的思想感情,但却鲜明地显示出他的美学趣味。《古诗》原本朴素简练,平淡自然,陆机的拟作乃大异其趣。比如《古诗•迢迢牵牛星》写织女相思之苦道:“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陆机拟为“引领望大川,双涕如沾露”。前者的“一水”,成了“大川”;前者的含情不语,成了双泪涟涟。《古诗》淡淡的,却含蓄有味;陆机则说得鲜明、具体,往尽处说。明人贺贻孙《诗筏》因此批评陆机拟作“无味”。我们姑且不论优劣,但很可以从中体会两种不同的趣味。又如《古诗•今日良宴会》描写音乐,只说“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十分简朴。陆机则说“齐僮梁甫吟,秦娥张女弹。哀音绕栋宇,遗响入云汉”,具体而夸张地写出歌声的高亢哀厉。《古诗》写听曲者的议论,只说“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平平叙述;陆机则说“高谈一何绮,蔚若朝霞烂”,刻意形容。其间区别再明显不过。


      来自Android客户端3楼2020-11-08 2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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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还可以将曹植和陆机比较一下。曹植也是诗歌史转变时期的关键人物,但与陆机相比就觉得他的转变还只是刚刚开始。曹植有一首《门有万里客行》,陆机有《门有车马客行》,题材类似。曹植写主人听说有客,起身出迎,只“褰裳起从之”一句,陆机则说:“投袂赴门涂,揽衣不及裳。”更具体生动。曹植写客人“挽衣对我泣”,陆机则写主人悲泣,说:“拊膺携客泣,掩泪叙温凉。”“拊膺”的动作,更鲜明,情感也更强烈。曹植写客人的陈述:“本是朔方士,今为吴越民。行行将复行,去去适西秦。”陆机则用了八句详写客人的话:“借问邦族间,恻怆论存亡。亲友多零落,旧齿皆凋丧。市朝互迁易,城阙或丘荒。
        坟垄日月多,松柏郁芒芒。”最后又以“天道信崇替,人生安得长。慷慨惟平生,俯仰独悲伤”四句叹息人生苦短。显然,陆机之作描写更具体,情感也更为强烈而深沉,寄托了自身的思乡之情和人生感慨。陆时雍《古诗镜》以“惊心事,刻意语”六个字加以评论,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更具体地说:“’投袂’四句序将迎之状甚肖,便觉生动;’亲友’六句警切;’天道’二句又深入一层,悲感逾至。”陆机这样写,固然是因为他寄托了自身的思乡之情和人生感慨,也还由于他的审美趣味和追求,在于努力写尽写透。再看曹植的《美女篇》和陆机的《日出东南隅行》。曹植写女子美丽,除了继承汉代乐府描绘衣物服饰之美以外,还以“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二句写女子的神情动作,但还较简略。陆机则极力铺张形容,既写衣服首饰,更写眉目、肌肤、容态、歌舞,尤其是“绮态随颜变,沈姿无乏源。俯仰纷阿那,顾步咸可欢”四句,强调其表情、姿态、俯仰、顾盼、行步之多变化,而每一变化都美好可人,可谓极尽形容,使人有华艳满目、应接不暇之感。陆机这首诗的铺陈形容,乃是赋的写法。以赋法写诗,体现了他的审美趣味,对后世颇有影响。


        来自Android客户端4楼2020-11-08 2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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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力求写尽写透、写得深切,便常能注意到他人容易忽略的地方而着力表出之。如《百年歌》写老境:“言多谬误心多悲,子孙朝拜或问谁。”“四支百节还相患,目若浊镜口垂涎。”相信入老境者读来都会感到真切。抒发内心感受,也就能将人所常有但难以传达者曲曲写出。如《行思赋》:“行弥久而情劳,涂愈近而思深。”可谓与唐诗“近乡情更怯”同一机杼,异曲同工。《叹逝赋》感叹人生短促,本是老生常谈,然而由于作者从多个角度加以体味,并且层层曲曲地写出,遂觉波澜荡漾,越转越深。“悲夫!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野每春其必华。草无朝而遗露。经终古而常然,率品物其如素。譬日及之在条,恒虽尽而弗悟。虽不悟其可悲,心惆焉而自伤。”反复设譬,慨叹深沉。其独到之处,在于说出了世之所以为世,恰恰在于世上之人不断地新陈代谢这么一番道理。“譬日及之在条,恒虽尽而弗悟”,又转深一层:人生虽短,而世人却不自悟其短。“虽不悟其可悲”,又折一层:世人不悟,但觉悟了的人却更因此而感到可悲。这样,作者将胸中轮囷蟠结的悲慨一层一层透彻地说了出来。还不止于此,在尽情抒发之后,篇末又归结到与世浮沉,解除心累,优游娱老。上文说不悟人生短促者实在可悲,这里却又说“悟大暮之同寐,何矜晚以怨早”,觉悟到人生之短与长并无区别,因此不必悲怨。这又是一个大转折。这里的悟比起上文所说的悟,是更高层次的悟。总之,作者关于生命的强烈情感和思考,在本赋中层层深入、抑扬顿挫地表达得淋漓尽致。这样的感慨,他人也会有,但未必如此明晰,如今一经拈出,便成警策。《叹逝赋》还说“顾旧要于遗存,得十一于千百。乐隤心其如亡,哀缘情而来宅。托末契于后生,余将老而为客。”昔日所心期热衷者,今已心灰意懒;昔日兴高采烈,今则无时不郁郁寡欢;故交多已零落,勉强与后生交往,自己感到在此世上,将是冷落的过客而已。此种少年与暮节心绪的对比,他人虽也有所感受,但未必能如此曲曲传出。陆机对于自己的内心,努力体验、分析,力求写尽写透,这和他对外物的观察描绘是一样的。


          来自Android客户端5楼2020-11-09 1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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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再以陆机叙说离别的两首诗为例。《赴洛》之一:“抚膺解携手,永叹结遗音。无迹有所匿,寂漠声必沉。肆目眇不及,缅然若双潜。”诗人抓住送别的亲友已经相去辽远这一点,反复渲染。“结遗音”,是说亲人的声音似乎还在耳畔回响,但是“寂漠声必沉”,终究还是归于沉寂。亲友的身影也已渺不可见,“无迹有所匿”。而行人依旧极目远望,还想到对方也已看不见自己的身影,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这样步步写来,非常真切。诗人尽力写出当时的感受。《于承明作与士龙》的“伫眄要遐景,倾耳玩余声”,也是同样的情景,同样从形、声两方面说。《诗经•邶风•燕燕》已经写到这样的情景,然而仅仅“瞻望弗及”四个字。后来如李白的“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苏轼的“登高回首坡垅隔,但见乌帽出复没”,简练而多余味。比较一下,便可以体会到陆机努力写得尽的特点。《于承明作与士龙》还说:“南归憩永安,北迈顿承明。永安有昨轨,承明子弃予。”昨日尚兄弟同行并轨,历历在目,今日已成孑然一身。一夕之间,情景顿别。那种伤怨之情,借“有昨轨”、“子弃予”二句写出。用一“弃”字,更写出孤独无依之深悲。这样竭力将离别时的心绪说尽、说透,乍一读来,似乎刺刺不休,但仔细体会,却觉得诗人颇能显他人难显之情。何焯评道:“永安则犹有昨轨可寻,承明则悄然独往,人殊路绝矣。二句极淡极悲。”是颇有体会的。


            来自Android客户端6楼2020-11-09 1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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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机的诗歌,拟乐府往往发唱惊挺,慷慨激烈,容易吸引读者。《赴洛》之类则结构平直,语势亦缓,形象描绘也不突出,初见似未能使人低徊。二者风格有异,但其努力写尽写透,是一致的。《文赋》序云:“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因有此患,故竭力铺陈,唯恐不尽不透。陆机的时代,人们还没有自觉追求含蓄不露、意在言外、令读者品味流连那样的审美效果。就是到了谢灵运那里,也还是说“意实言表,而书不尽”,“但患言不尽意,万不写一”(《山居赋》),为文辞不能充分达意,不能曲折尽致地表达意象和美感而遗憾。他们还不曾意识到可以以少胜多,不曾意识到可以主动追求言已尽而意有余的艺术效应。那是唐宋以后的事了。陆机以至南朝,人们的审美理想是“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钟嵘《诗品序》),陆机的作品正体现了那样的追求。淋漓尽致、说尽说透,就是为了以强大的“风力”去打动读者。


              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20-11-09 1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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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谈谈陆机的骈文。
                骈文的形成、发展是一个历史的、自然的、渐进累积的过程。早在先秦时代,文章中就有骈偶成分,不过不占主要地位。东汉时对称、偶对之句渐多,文句趋短而整齐。魏晋时变本加厉,骈文遂逐渐形成。其中曹植、陆机的作品,占有重要地位,而陆机尤其具有代表性,可说是骈文形成时期的关键人物。这样说不单是因为他的作品,骈偶成分在诸种文体中都占了主要地位,比前人更工整,更是由于它们的语言艺术高卓,颇多脍炙人口的名篇,对后世影响巨大。这里仅就《豪士赋序》,略予申说。


                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20-11-09 2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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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豪士赋》是齐王冏失败被杀之后写的。陆机在赋序里说齐王冏失败的缘由,也寄托了自己的感慨。序文的主旨,在于说明在政治斗争中,若庸常之人适逢机遇而执掌了大权,占据了高位,却没有自知之明,实在是极为危险,惨败是其必然的命运。文章分好几层展开。一开始并不开门见山,却先论立德与建功之不同。论立德是陪衬,重点在于建功一面,是要说明当时运来临,人事成熟的条件之下,即使庸才也可以侥幸立大功而居高位。这是第一层。第二层,说这样的庸才是不可能有自知之明的。为什么呢?因为人的本性总是容易自以为是,自以为了不起,而鄙视他人,即使智士也难免犯此病,何况以庸才而立大功,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以为安如磐石,耳边是一片阿谀奉承,他怎么可能觉悟到自己不过是出于侥幸,其实不堪重任呢?第三层,从这居高位者的对立面出发进行分析。也先说人之本性:人总是好荣恶辱,人都难免对胜过自己、超越自己的人产生忌恨。因此哪怕贵为天子,也会遭到仇恨和反叛,何况挟持天子而擅威权、行政令者。再举历史事实作为证据:即使如周公、霍光那样的笃圣穆亲、大德至忠,当他们代天子行政时,也被侧目猜忌,连天子也对他们心怀嫌疑,他们的处境十分危险,仅能自全而已。那么周、霍以下,伊尹、文种那样的贤臣被杀,就根本不值得奇怪了;那么侥幸立功、位极人臣、又毫无自知之明、不知引退的庸人短才,其安危为何如,更不必说了。第四层,这样的权势赫赫的庸人,不但不知谦退,反倒更竭力加强自己的威权和镇压的手段,从而招致上上下下更深更多的怨恨。因此,其颠仆罹祸,是必然之事。说到这里,可谓已题无剩义,但还有第五层,即发表感慨:那样的庸人,原已处名位的顶点。若能懂得功成身退的道理,超然引退,则巍巍乎洋洋乎,不但可以享有至高的快乐,获得欲望的满足,而且能够名垂青史,却偏偏背道而驰,实在令人感叹!


                  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20-11-09 2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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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仔细体会此序,觉得逐层深入,说理透辟。文中颇有含意深长的警句。“夫我之自我,智士犹婴其累;物之相物,昆虫皆有此情”。“且好荣恶辱,有生之所大期;忌盈害上,鬼神犹且不免”。从人性的角度出发,所谓“识人情之大方”,很能发人深省。“广树恩不足以敌怨,勤兴利不足以补害”,对于齐王冏那样贪恋权势、作威作福的人而言,更不啻是一帖清凉剂,正如何焯所说,乃是“惊心动魄之言”。这当然缘于作者对于所讨论的议题思之甚熟,有自己的心得。陆机的作品往往因说理深透精警而耐人咀嚼,《豪士赋序》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骈文讲究对偶、用典,似乎是一种束缚;多用四六短句,似不便于表达复杂的意思。但是在陆机那里,那些都不成其为束缚和局限。他的诀窍,是善于将多个短句组合成为大句,照样可以随心自如地表情达意。即以《豪士赋序》而言,全篇几乎都是偶句,但绝不敷衍堆砌,句各有意,并不相犯,故读来觉得意思充实而文势紧凑。虽以四字、六字句为主,但句子的结构和搭配不呆板,而且使人感到其句式语调乃随意义、情感而变化,水到渠成,恰到好处。我们读来,觉得声韵铿锵,音情顿挫,开阖回旋而又气势贯穿,实在不能不钦佩作者运用文辞功夫之深湛。


                    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20-11-09 2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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