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平稳地驱至景陵西侧的群山，林中静谧，远望可见巍峨壮观的帝王陵寝，只是再气派，终年远离红尘烟火，难免凄凉。早秋的天气不算太冷，但对于卫伯卿而言已十分艰难，幼年失手将他推下半化冻的金水河中，高烧去掉了半条命，人已像一盏残灯，寸长的绒线不知还能燃到何时】
【出门时还早，登车正困乏，便没留意他穿了什么。此刻一看，仍是去岁穿了一年的旧褂，袖口蹭开了线，他还补！新赏下的紫貂大氅、狐皮裘衣全扔在匣中堆灰，一口气顶上来】
新裁的衣服呢？那么不愿穿，以后索性什么都别穿，冻不死你。
【卫伯卿顾忌主仆有别，不敢轻易逾越，处处都提规矩，偏要将自己身上的披风一掀，把人整整拢在其中】
不乐意穿自个儿的，那就穿我的，回头谢恩的时候留神别把脑门磕破了——毛病！

【往景陵来自然是我的主意，这处奉安着一位践祚仅月余的帝王。史书工笔未曾有翔实载录，泰半亦是一桩不得宣说的皇家秘辛，而我的目的并非堪舆帝陵，却是要将推刃同气的斑驳血海再次翻现，以此敲打这位踔厉风发的天之骄子】
【遵化的秋已很见寒，那一年金水河的冰凌仿佛浸入骨髓，便长久地，与一副再难言温热的皮囊相伴。车行碌碌，一颗石子滚入毂中，叫车身颠了一道，亦不合时宜地激起一声咳，闻斥而笑】
您没读过《秦风》？【是他将氅衣围来之际，这一回却未言君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果真暖和些。一手仍扶在膝前，另一手已掀开车帘向外探去】偌大一座山陵，到底还是寂寞。您瞧见了？【转首向他，目中渐有暖色】这也是帝王之路。

【烈火一般的脾性，世人万千，除去卫伯卿，鲜有人能劝得住我。叫一句“与子同袍”哄得好了，嘴角抿起不大明显的一道弧度，拳抵在下颚，以眼风斜他】
光会说好听的，真想叫我开心，小心你的身子——留好自己的命，陪我久一点，才算不负你说的与子同袍。
【掀开帘子的一霎，寒气涌入马车内，连自个儿都打了个冷颤。山路难行，生怕他受不住来往的折腾，当下便吩咐奴才停靠在林中空旷一处，隔过卫伯卿的人，替他按住行将落下的车帘。小臂恰好从他颈后穿过，凑近了些，也向窗外探去，依旧满目萧然，哪怕这里埋葬的，曾是天子】
【面上虽混账的笑，余光却刻满锋利，道】
当然寂寞，帝王之路，从来只容得下一人行走。

【车马停跸神道口，前路已是一片坦途，两侧巍峨华表与碑石，苍松翠柏，稽首翁仲，无外皇家九重垂拱的威仪。仍静望着山陵，至耳际袭来温热的吞吐气息时，方惊觉二人已贴极近，不免有些别扭】
【又倚向窗侧，着意拉开了距离。于那些生死之说并无悲喜情绪，只笑】哪一日您要取我性命，我安敢自留？
【我向来不避忌这样的玩笑，实则也非妄语，且原就是今日邀游的契机】你们家——【这是大不敬，可我还是脱口言道】最不缺的就是孤家寡人了。
【便掀了车帘先行下路，二人在神道间缓步前行，无意搭着话儿】孔夫子言“仁者得寿”，世人既说孝宗皇帝是仁主，却为何不寿？

【对孤家寡人一词并未辩驳，这本是大不敬的玩笑。万姓皆不及爱新觉罗，也正是这一个尊贵无媲的姓氏，成则登君临天下，败却万劫不复，令多少骄傲的王孙都成为冰冷史册中的一段旧事、一个字符。而九五尊位上的天子，父子猜忌、手足相杀，所信背弃亏负，所爱难以为续，终究是在血泊中倒下的故人】
【如此无情，如此残酷，便正是天家的真正面目】
他的仁是妇人之仁，执掌乾坤、定夺万民生死的君王，怎能舍弃不了哪几个人？世人若真能像孟子舆所言，“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一切倒还简单些，只是仁君难自处、忠臣无善终——想要滔天的权势，又想要兄弟并肩齐心，天下哪有如此圆满的好事。
【车内并不宽敞，二人贴得极近，头一歪靠上卫伯卿的颈窝，大半分量压在他身上。难得认真，沉默了许久，才终于不急不缓道】
取你性命，你觉得我会吗？

【不置可否地一笑，掌心轻轻推开他压来的力量】世间人，世间事，何尝不是索求无度，贪慕良多？
【孔圣还曾言“无欲则刚”？只天下万姓，有欲才是闾阎真相，而他们也往往比在上位者，更加易碎】还说先皇舍弃不了几个人，若您在其位——
【我对自己的后路向来想的明白，将来便是要做铺垫黼座的枯骨，我孑身来去，倒也无妨，只恐耽于这经年累月的恩情怨会，平白生出许多枝节】
【不期他给予怎样的回复，甚至并不愿他亟亟给出答案。负手自顾向前，以至仁伐至不仁，本就有违天道，世间又几人能成武王？摇了摇头，又很坦诚道】您想要的，就该无所顾忌去取。即使——早知要做孤家寡人，这是欲望的惩罚，也是权力的代价。
【抬目远望山陵神道，龙骧虎跱的气形，犹可观帝王威势，指着远处回首向他】待您以后有这么一块宝地时，予我一丘安身就是了。

【什么先皇，什么列祖列宗，他们舍弃不了的，我通通都不在乎】
【生得千尊万贵，养得诸凡顺遂，并没有一日体味过人间疾苦。哪怕数十凤子龙孙间，傲慢如我，也从不感到落于人后。对大位的热望，甚至不需要理由，全然是我与生俱来对权势的深切渴求——觉罗氏如虎狼，皇帝的儿子怎会不想做皇帝？】
那又如何，江山如此多娇，为它舍了谁，都不必觉得可惜。你见山中猛虎，草地雄狮，称王一方的野兽从来独行，鸡羊狗彘任人宰割之辈才怕落单。
【极像是为天家薄幸掩饰的借口，在言之凿凿的背后隐藏下微不可见的失落，我如此冷漠，真心交付之人这么多年竟然只有他。有朝一日若要我舍弃他，只想想已经心痛难忍。我不奢求圆满，如果还有什么是我在皇位之外的贪婪，便是与他一生，做肝胆相照的好友，做生死托付的知己】
推我，还咒我死。卫伯卿，我治你个犯上之罪！【坦然受之会有一块宝地的寄愿，丝毫不觉这才是犯上。硬将人拖来，一臂揽肩，倚在他身上，噙了点笑】不许再推开我了，让我靠一会儿，不然就罚你日日穿着我的衣裳，佩我的玉饰，用我的轿子，让你一天逾八百条规矩，难受死你。
【朔朔行风，偌大的山陵之前，两个紧挨在一处，他沉静，我嬉笑，却仿佛已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哪儿能？【心底微微一颤，既是早知的结果，何必如此失落。这本是一份微不可察的情意，更是一出有犯天咎的奢想】臣不敢。
【将滑下半截的裘衣向肩头提了提，也并不再推开他，若有那君臣相称的一日——总归不会是我了。这么些年，很能体察彼此的心境，头未偏，目不斜，已可想见他脸上挂的神色】
您别气，我哪是能得一丘的身份？到时候就立在这神道旁，做一块石像生，瞧着您这猛虎雄狮，自个儿独行去吧！
【又哪儿是劝他，分明是堵好自己的心，往后莫作是说。垂目貂氅暖裘，珩璜琚瑀，通身不相称的富贵，无一不是他所予，腰间坠的暖玉在掌心里摩挲着，好似要将纹络刻在指间，做一处隽永的印痕】
【约莫沉默了稍晌，山陵只有风与心旌摇动，略略叹了一声】上回我去龙兴寺，大和尚指点我说，莫要执着这不相称的福报，您给的太厚，是想折我的寿不成？【眉目却转了笑颜，佯作一副“无挂碍故”的口吻】也不必这么急着去做“孤家寡人”吧？

臣？【带着些戏谑，一抬手将他方正自处的头也按在我肩上】无爵无品身无所长，来日纵然我成了君，你能算哪门子的臣子？
【不顾他生来别扭，总爱以这样的话去逗他、激他，卫伯卿每次便是沉默忍受的模样，将嘴角抿成一条线，无声地宣告他的不满意。我当然不是爱看他这副委屈的样子，而是想让他明白，让他时刻记得，纵然天高海阔，离了我，他同样无处可去。世上能以此高礼厚待他的主子，只有我一个】
【说罢又笑开，毫不意外地在两幅长袖之下握了握他的掌心】
逗你呢，来日我若真成了君王，为你特设一例官位，就叫知己。许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全天下你就伺候好我一个，别的都甭管。
【风在空荡的林间穿过，拂起衣摆的一角，终于感到阵阵寒意，道】
往回走罢，起风了。

哎，以后再演一个
“我什么都舍得给你，除了自由”
妙蛙种子啊！

【俗话说，相识相知太久的人，往往知道刀子向哪一处扎最疼。这话甫入耳，激起眉峰一荡，而后又很克制地舒展，恍若无事】
您若为我设了这万万人之上的“官位”，史书也必要为我再添上一个身份——待千秋百代后，世人瞧着《佞幸列传》里，将赫然出现卫伯卿的名字。
【自嘲地将笑淹在暖裘中，我如何要肖想那份不切实际的“平等”？主仆、君臣、知己.....不管哪一重身份，都唯独少了那份任我来去的自由与自尊】
【再未言语，只听风穿山林，见遍野萧瑟，原来能做神道旁的翁仲，也需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