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距崔娘子小产，已有大半月，仍是夜夜不能寐，只稍闭眼便可闻婴孩啼哭之声，不敢踏出珠翠香，亦不敢同归云她们打探崔娘子的情况，甚至不敢知道她那胎死腹中的孩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午膳过后，伏于床上，归云哄着补觉，一碗碗安神的汤药，吃了一剂又一剂，总不见好。资善堂亦告了病假，已是许久未去了，也不知堆积的课业是否还得算上我一份。唯有将思绪分散到别处才会好些，加之白日里床前有多人陪着，迷迷糊糊便要睡去】
【然外间的脚步声却打碎了这短暂的平静，我央着归云，不敢去见姐姐，可归云仍是固执的替我换上了衣裳，她说公主长大了，该学会承担。可奇怪的是，她便任由我这般披着长发而去，并未替我梳发】
【我自随来人往姐姐的屋里去，短短的距离我又似乎明白了归云的用意，她希望姐姐能多疼惜我一些】

（我本还不准备与阿沅见面，因不知晓如何面对她。是合果儿劝我，也是我身作母亲的那份心在劝我，才来了珠翠香。可我的心还坠在那日，崔娘没有血色的脸，我被打杀的那只白色狸奴，和惊慌失措的小阿沅，蒙在一片鲜红里，成了整日的梦魇。
我本不该多怪她，因我是她的母亲，也因她是无心之举。掐紧的手带来痛感，心神归拢，我望着亦步向我走来的阿沅，她的发没有束起，眼见得也瘦了，像一个易碎的瓷娃娃，稍有不慎，就这样碎了。就像那日一样。我心中一紧，面色本是沉郁，却向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来，冲她招手。）
：阿沅，来。

【尚未出，姐姐却已至，不敢抬头看她，只盯着她的绣花鞋面，细想着该如何开口。往日最是黏着姐姐，可如今我闯祸了，既怕她怪我，又怕她不怪我。归云说，禁中的娘子心里有许多苦楚，于上有畏，于下又有恐，荣华富贵不过是战战兢兢一生的虚假表面，我尚还听不懂这些，可我知晓，如今我叫姐姐为难了，在她本不平坦的路上，添上了荆棘】
【微微启唇，却觉喉头发不出一丝声音，再闻上首呼唤，未语泪先流，已是忍耐至极限，望着近在眼前的姐姐，只想扑入她的怀里，得到一丝慰藉，而我也确实这样做了】
姐姐为何现在才来，姐姐也在怪阿沅对不对。

：……姐姐既来看你，怎么会是在怪你。
（叹了一口气，声音越轻柔，面色越沉郁，全是仗着她看不见，她的随侍也不敢说。看似抚着阿沅的长发，我的手却流连在她的脖颈。头痛欲裂，却不得解，像是裂成两份，一份是盛着慈母的痛苦与爱意，一份是魏氏留给我的冷漠，为她的不懂事和这个不应该出现的错误而恼怒。
我知道自己的不对劲，像是一场在心中酝酿的疯病，阿沅为其添砖加瓦，只需一点火星便可爆炸。可我也心知肚明，怪不了她，要怪也是怪那个心存侥幸的自己，将狸奴留给她，给了所有人可乘之机。
我最终还是俯身揽住这颤抖的我的孩子，轻声安慰她。）
：别怕，别怕，姐姐来了，再不会叫人伤害你了。

【伏在姐姐怀中，闻着周身熟悉的香气，这几日的忐忑终得到安慰，我才知晓，这些时日我最惧怕的并不是爹爹或是崔娘子的问罪，而是怕姐姐不再理我。】
是阿沅不好，让姐姐为难了。
【往日崔娘子同姐姐来往甚密，我亦很喜欢她，听闻她有孕，也期盼着能有一个同我亲密无间的妹妹，可一切都不遂人心愿】
爹爹会怪罪姐姐么，崔娘子也会么。
【顾不上拭净面上的泪珠，将脸侧着枕在姐姐膝上，喃喃道】
可若他们怪罪，也该是我。
【眸中氤氲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却仍是强撑着，怕哭出声来，素来不愿姐姐受半分委屈，想来这几日姐姐所受的委屈就不止半分了，细细想着，若是爹爹怪罪，要为崔娘子出头，我又该如何做】
姐姐，归云说公主不该惧怕承担错误，我该向崔娘子道歉的

（我将她的发拢在一处，合果儿递了发带来，恰好松松绾住。阿沅已出落成一个够聪明的小娘子，可她天性纯真，不知宋宫中走的每一步，都和着旁人的忍气吞声。不是奚女的，其他宫妃的，就是我的。为着她是公主，她是皇嗣，为着她是官家的女儿，有多少人避让着不敢冲撞？好在她不是一个皇子，没有羽翼被折的风险，我还可以护着…哪怕是让我和崔娘分道扬镳。
我搂住她的身子，听着她的哭诉，全然忘了方才自己的铁石心肠，又或者我只是藏着，全神贯注地扮演一个宽容的母亲。）
：阿沅是该向崔娘子道歉，但官家和姐姐不会怪罪你的，不会。
（我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宽她的心。她的爹爹一向很少投来注视，崔娘也或许心有怨愤。但有我在，她仍是金尊玉贵，备受宠爱的公主。只是需要掩饰住我日渐的疯魔。）
：但是听姐姐的话，晚些再去崔娘子殿里。她还在生病，等她好一点了——
（我沉思，忆起这件事的另一个参与者与她难缠的母妃。）
：蒋娘子和怀栖可有去么？

【去岁符娘子也是在同圣人的争吵中没了孩子，爹爹便在除夕宴上给了嬢嬢最大的难堪，比之嬢嬢我的姐姐能否在爹爹处多得一分宽容，我不敢将这话问出口，只怕为她再添烦恼。我想总是不一样的，这回做错事的是我，可我知道，有心之人还是会将错处归结到姐姐身上，我同姐姐自来便是荣辱系于一身的，我尚无法荣及姐姐，若我是个皇子或许就不一样了】
我先去同爹爹请罪，崔娘子好些了我再去。
【虽不懂后宫争斗，却也知晓此间的主人是谁，我同姐姐需要谁的庇护，比起崔娘子我更在乎爹爹的看法，只要爹爹不追究，余下那些就只是心里的事了】
我不知
【姐姐适当的提及，很快便让我心上有了几分侥幸，是啊，同为皇嗣，我与三妹妹的无心之失，总不能真叫爹爹记恨上了吧。总归活着与从未来过是有区别的。惊于自己这样荒唐的想法，可仍是掩不住的欣慰，这一份罪责有人同我一起担着】

（官家不会诘难阿沅，这我是知道的。可他会否将责难晦暗的目光投向我或者魏家呢？我去探过崔娘，她似将怨藏在心里，我却更加怕她将这怨酿成陈年的恨，要寻个机会一笔从我或阿沅身上讨来。淑妃罚了我的俸，打杀了狸奴，反而叫我心底稍安。
叫我卑劣地认为是在赎罪。
回过神来，阿沅与我相似的面容上，亦有相似的神色，只能暗哂不愧为母女，再将她抱得愈紧，在她耳畔喃喃低语，似是安慰她，又像是愚昧妇人的诅咒。）
：那就不用怕，阿沅，你做的噩梦，怀栖也会做，你虽然犯了错，可她也犯了错。

9
【珠翠香的门隔绝了那些时光，亦将那些消息一股脑儿的隔绝在了外头。我不知最终他们是如何定夺这件事的，可姐姐尚在，我亦不曾见过外人，想来是要过去了】
【唇微微启，又将那份好奇心掩回去，当下姐姐已是身心俱疲，不愿再叫她回忆起那些糟心的事儿来，待回去自可令归云打探，紧了紧环着她的手】
姐姐，阿沅日后再也不会犯错了。再也不会叫姐姐因阿沅受委屈。
【他们梦中是否会有那未蒙面的婴孩，我并不关心，亦无力关心，只想在往后的日子里，撇去今日的阴霾】

（阿沅尚幼，不必同我一样背负着太多。崔娘要怨，尽由我背，淑妃要罚，尽由我受。我再搂紧阿沅，像是搂住我的珍宝，她回拥的力度亦叫我心安。此时我已不是先前那个意图掐死自己女儿的，几乎将疯狂露于表面的妇人。爱意占了上风，密密地裹住这个孩子的身子，将她救了下来。她的保证落在耳朵里，却没有放在心上，我轻拍了拍她的背，露出一个恍惚的笑。）
：不要紧，阿沅，你是个乖孩子，姐姐知道。我会一直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