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角楼

【今岁朱阙内的玄英，分明稍显迟些——】
【畴昔我因垂髫藐躬，便难捱澈骨，甚或是于母亲跟前将飕飗喻作鸷禽，终以母亲含笑咄嗟一句“此乃谰言”，不了了之。】
【然今兹，我却是散絮中履霜的一位常客了，更调意绪的契机叙来谐趣，盖因我尝见诸姊妹似不畏葸节序内的凌寒，于枯枿难茂间尽得酣嬉。是妒、羡么？总归是奇谲至极，我唯知，它正在潜滋暗长。】
【便这般如坐云雾的，我业已身处重仞角楼，于一派瀌瀌中，在候来年莺时葱粲了。】
【兀自忖度，侪辈姊妹们偏厝心于御花园中与寒酥偕懽，反留角楼阒静——如斯，该当不会再迎第二位娇客了罢？】

（起意登楼时，已是穷冬时节。姑母向来体恤，杂务碎尘俱已早早在手中拂却，惟余下几声和柔的嘱咐，道是可以尽早归去憩息。可今日是小楼的生辰了，是我与她相识起，不在她身邻的第二个生辰）
（我自然是记得叩德府在何方的；而因兄长常有些过头的关怀，她并不识得嘉瞻府。是以我总爱去寻她，毋需递贴、毋需相请，便当在清晨立在她身前，给她一个一整岁里最踏实的拥抱）
（偏今日不然，除却又寄出的一沓厚厚书笺，我只得往宫中最高处去，妄图寻一二分守望的契机。只是……）
（撞见一道玉影时，已学作乖顺地垂下眼，可口中却分明悬着些许倔意）殿下
（‘您若是不在此多好’）

【真令人敖恼呐，甚或是将底确适才揣拟无失时，便已极不逢巧地迎来了顽飔里的第二位客。】
【我之质素并未有幸承得母亲涓毫的宽仁容裕，若是嫔媵，因长幼有序的中顾，该当修敬展礼，至于侪辈与傅婢，便觉洁矩坌冗，是以迨她看似极尽谨翕地见礼后，我仍不见解颐，唯一声澹味的应。】
嗯——
【音落，方稍借熹微一探来人姿致，是于崇墉壼闱内并非罕伦的稚齿婑媠，可若是她得以将话中内蕴的倔意伪饰尽善，或许可因此等权捷之才增辉，亦足令我舒绿。】
【然年处韶绮的娇娥，恐怕只会将我的指摘视作稚语，罢了，她又非侍于我身侧，与我何干？】
为何来此？

我今天就要回戏了

（来人的言语淡淡。我并不识得她，盖因禁城间的姝丽这样繁繁。可显然的，她是流芳中的一抔冰雪）
（于是不巧，在深寒的冬日里、角楼之巅，新霜覆雪、重重未归）
因为‘闲情’。（讳莫如深的玉音吐露着，但偏又是半分不假的心声）您呢？
（难得的有来有回。秀眉稍抬，好不易端起小女官的姿仪，温温一句）冬天这么冷。殿下至此，娘娘应会很挂怀罢……

好一个“闲情”——
【踏雪登陇元该是一桩玄致，然自她檀口而出，偏又寡简无味，令我顿失究宣之心。】
紫禁虽祲盛，供游目骋怀之处却寥寥，不来此，该往何处去？
【我并不喜身处的星关，这是矩度所成的寂寂圜扉，而眼下的严节更是雪上加霜，奔飚飘飖、浮景渐沉，若非膺内宜愿任持，恐怕便极难遏捺郁攸。】
我额娘？你多虑了，我并非羸孱，额娘自是放心。
【她甫提及母亲，便登时颦蹙春山，心荡神躁，想来她并不算察慧，更不善洞照。我与容妃不睦之事岂是睿幄奇闻？是以素来旁人总厝衷窥避掩覆，少有论及。】
【她该庆幸，她非于揽月内，不必时时入我眸中。】
角楼元是好去处，除可阐谐外又宜抒心，身于此，你便只想询这些？

（‘该往何处去’。久来，在无能有知的时分，我已不自觉地习惯朱墙的困囿。惟有思念作祟、绮情作祟，让我偶思旧邸、偶思迢遥）
是没有，但您也可以出宫去。（笑意是一派清冽，知晓我并不能回应她的疑忖，却又极自在地）可我不能。
（来自公主直截的反询让我觉知及一份熟悉，她像更年幼时的我，以在外的清傲与自盈，以一句问话、一句‘多虑’阻抑一切外来者的关念，纵使我并没有什么关念：稚岁在我心底，烙下的是永恒的、痛苦的钤印）
喔……怪我提及了。（她拢眉了、不豫了，郁色闪过眸中，我将它在瞳底捕捉，小心地安放在眼眸的波心。我们是同类人，我再度‘僭越’地想。我也不愿提及母亲。纵使身为女官，本应答一句‘只是关心’，但语调却偏生冷涩起来，以示本性的某份昵近）娘娘放心就好。
是呀。（点点头，几分惑然在面）不过如果您还有故事要告诉我，我也乐意听得；没有的话……（顿了顿声）呃，可惜我也没有故事告诉公主。

是，我能出宫，此言非虚，可区区一时不足齿数。
【阊阖外仍有规准当循，有“日暮前归宫”的这重惦挂，便是十足的累掯，游虞间尚有旁顾，到底是蹙蹙靡骋。我又与她何异？她是需蒙宸曜方可复归自适的笼中囚徒，我亦得托宸衷所定的一位额驸而永离现下身处的缧绁。】
【我们或许同病相怜，可绝无同忧相救——我身怀万千恶孽，自身难保时，反尚有余力讥谈旁人。】
不是不能，是时候未至。
【我复偏首，极沈凝地睇她一回，她和我所见的女官迥异，这一份勉为其难的居敬格外刺目，我有瞿然，可又疲于寻趁。】
【只是有一桩提点，我却不得不为。】
以后轻易莫提及我额娘。
【甚么故事？冠于我身最耐人寻味的当是我与母亲的两心睽离，青琐内必定诸多人尝虑猜缘由，也不知其中几何将此引以为我之过了——这太过寻常，也太过无趣，有何评议余地？遂只摇首。】
我没有故事，正好，咱们皆是无故事的人，大可省去那等呶呶不休。

区区一时——（眉弯，赠她满眼的嫣然是温冷的，但置之霜雪尽覆的此境，已算得与一炳小烛相类的和暖。我同她之间，也与几近所有人情间隔着一张烟水织就的雾纱，如此凉薄、又如此牢不可破。但在已被化却小半的小座冰山身前，她的相语恰是不亲不疏的得宜。除却小楼与评儿，我并不需要什么煦阳）那公主的时候也未至。
公主很想出宫去吗？总有一日也会的。（我不能论她的婚事，这是仪矩里的不敬。可言外之意早已昭明，惟在昭明的刻后，镀下一层崭新的、难明的讳莫如深）届时，公主或许不必再被什么困囿住了，真好。
（不会再有什么困住吗，觉罗的姓氏、钦定的姻缘不是么？——或许于她是好事，但我非是。）好，（却笑道）大抵人都有不愿提及的事情。我不乐意提及亲长，因为我不乐意提及‘牢笼’，或是首顶的一片滞顿住的影子。
（抬眼凝住她的双眸，较之寻常公主的莹莹，更是浑无温度的清冷。而冰铸数日，是有三尺寒作底的。无意去关心、爱怜，询意偏吊诡）那什么是故事？

【时候未至——届时便可得真切的悠优么？我甚或是已不明何谓毫无杂驳。我一贯最是肠绪纠捩，我愿去笃信这样的可能，却也怀牵畏而几欲远逊。】
赤寰何来白璧无瑕？你有此歆羡，只因尚未至那时，诸事不知，只好容我们遐思——而凡骨最善编绘绮梦。
【唯恐终未遂意，绮梦也仅是绮梦。】
【复闻她后话，或许我与她之间尚有些共通处，较适才我所寻猜的要更多。可我早已筑起藩垣，扞御一切欲犯关排闼的外物，是以不会因她简明几语而反覆，眼下的睆然自然也无几分悃恳。】
那这便是你的故事，不过你适才说并无故事可告知，此言也不算诓惑。既是你无意罄吐，实则便与无故事一般。
【她又来询，我却也不知今时宁耐自何处而来，竟仍是心如古井，徐徐辞对。】
我不知，这大抵是只言片语所难道清的——不过我以为，众生万象皆有故事。

诸事不知，是吗？（笑意盈盈，但也弗是故作高深。眸光一偏，不再看她，而往一派琼白看去，确有几分刺眼，却又足够开阔愉心）其实有些事是可以笃定的。譬如公主在宫外有想见的人，相约好便能见到他，如此往来许久许久。
（然后烙定一份奇遇、也铸就一份情意。她虽较寻常公主‘老成’，但的确还小，世事尚未参透……）
（我至少是较她多参透几分的。暗暗的自得又至了，惟佯作淡淡，笑应道）有故事是好事。没有故事，便太无趣了——时日已晚，嘉瞻就此告辞了，您也早些归去罢。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
【可我不得不承认，她这一番话，实引我心影若倾。】
【诚如我适才的识想，拘囿于进退失据中，是我所善。因久知闻紫闼内的如蚁附膻，我引为人情浇薄，既信世无衷款，而因为凡种、青娥，又难抑远一份盼切（会否有一位钜髦，不惧我这颗沾染素尘的心，愿不计前嫌地领我步出九幽）。】
【她轻巧地牵出我这一段中襟所盈意绪，仿佛蹙迫我正视自己，一番宇量后，仍是膺内刻深略胜一筹，她本不应这般自以为是地牖导，可我未及责难，她便已告辞。】
嘉瞻——我记住了。
【余嘉瞻二字在喉间辗转迁流，不过再有下回，恐怕也记不得其人，我并没有牢刻每一号人物的慭暇。】
【又觉凛冽更甚，实耐不得，遂折身归去，自回揽月寝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