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了灵堂,浑浑噩噩回到软禁之地后幸村便开始高烧不退。梦呓里,娘亲的脸,周助的脸,赤也的脸天旋地转,拆离又融合,融合又拆离,永无止尽。有滚烫的泪淌过龟裂的唇,有冰凉柔软的面颊熨帖光洁额头;有锥心刺骨的疼痛折磨濒临崩溃的灵魂……
悠悠醒转,孑然一身。
幸村挣扎着爬起,床头绑着一方丝帕,几笔题字。
“天不助人人自助”
汗水顺着鬓角成串滴落,幸村将丝帕揣入怀中,笑得意味深长。
天高地远,皇城囚得住人身,奈何不了人心。好生休养几日,幸村沐浴更衣,焕然一新。
随后的两年,切原遵圣谕率兵前往西部平乱。狼烟滚滚,铮铮铁骨。长枪出鞘,谁与争锋?这些年郁郁不得志的激愤伴随漫漫黄沙呼啸而过,再也寻不到任何踪迹。凯旋回朝,切原直奔岚苑,风尘仆仆。
原以为想见他又要费一番周折,怎知主人像心有灵犀般早早敞门等候。
“三哥,我”傲世的将军,战场的宠儿,此刻竟像个孩子般语无伦次。
“坐,我去泡茶。”幸村握住弟弟双肩,笑靥如春风。
环顾四周,庭院干净依旧。只是秋海棠被替换成了淡菊,清香扑鼻。
“这是用积攒的晨露酿的,你尝尝,味道甜美甘冽。”幸村替切原斟了一盅,复而把自己的杯盅盛满。
切原不解地瞧着他,使劲揉揉双眼。
不会错的,俊俏得一塌糊涂的相貌;绝世独立的风雅品行;若即若离的礼貌微笑。可是,为什么又显得如此不同?
到底是他变了?自己变了?抑或,两个人都变了?
“此次我立了战功,定要迹部还你自由!”不管是谁变了,切原此次来访的目的却是毋庸置疑的。
“没有这个必要。”幸村莞尔,坚定拒绝。
“你说什么?”盼了这些年,切原不相信只有自己自作多情。
“我说,没有这个必要,赤也。”
“这杯茶,哥哥敬你。”幸村倏地站立,干脆饮尽,“祝贺你旗开得胜,仕途似锦。”
切原食不知味地将茶吞咽进肚,仍在执着地等待一个解释。
“这杯茶,哥哥再敬你。敬我们兄弟深情,敬我们共患难的朝朝暮暮。”
“最后一杯,哥哥还敬你。敬你从今往后,彻底遗忘新仇旧恨,遗忘,这个与世无争的岚苑。”
听到这里,切原到底喝不下去了。按捺翻涌澎湃的心境,闷闷道:“你确定,要我忘了岚苑,忘了你?”
毫不犹豫地点头。
切原冷笑着,心头阵阵苦涩。
“我杀敌是为了什么!不顾死活,枪林弹雨冲锋陷阵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我们,为了我们可以扬眉吐气,为了我们不再遭受他人欺负,为了,为了……”切原哽咽着,一拳一拳撞击墙面。
“你没有权力干涉我的人生,如果你真的不甘心,就去闯你的天地,让我好好瞧瞧。我会走好我的路,走得精彩,走得无憾;如果不想让我瞧不起你,那么,做出点名堂,扬眉吐气也好,执掌乾坤也罢,做出来!不要空说,全部做出来!”幸村字字珠玑,眼神通透得一览无遗。
切原邪邪地笑了,泪中带笑。
这才是自己真正的三哥,拥有那股与生俱来的魔力。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你都愿意誓死追随,因为,不容违背。
“你变了,幸村精市。”切原挑衅般直呼其名。如果还尊称他三哥,这么多年的惺惺相惜就算白费了,切原怎会不懂。
“如果注定掌控不了别人,就不要再为难自己。很简单的道理,却真真用了几年才得以参透。”幸村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再浅显不过的事实。
“那他呢,也能放下吗?”切原希望,这将不再是无法触碰的一道伤。
“我永远只记得他的好。如果说,惦念就意味着放不下的话,生生世世,挫骨扬灰,我怕都放不下了。”
惊鸿一瞥,此生难忘。切原知道,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说出这番话语的幸村精市。俗事之外,尘世之内。笑泪皆凡人,有血有肉。
不二周助,你当真好福气啊。
“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珍重。”切原扯掉猩红披风,爽朗大笑,“来生,只求再作兄弟!”
十年坎坷,沧海桑田。
幸村明白,总有一天他会来。或早或晚,他终将踏入这道门槛。
“我来同你道别。”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好长好长,带着时间深深浅浅的光芒。
“我知道。”幸村温柔地环住他,温柔地闭上双眼。
“道别,不再见。”不二满足地拖过他的右臂,像从前那般十指缠绕。
“不再见,更不要回头。”感觉到怀里人猛地一震,幸村箍紧搭在他腰间的左臂。
“我懂,所以,我来。”不二看不够似地注视着眼前这张容颜,岁月并没有在它上面刻画多少痕迹。指尖划过眉梢,鼻翼,唇瓣,耳垂,他的温度,他的感情。
“没什么要对我说的?”不二蔚蓝的眼眸里,装满了对生命的期待。
“有。”幸村斩钉截铁。
“什么?”
“等你百年之后踏上奈何桥,我再亲自告诉你。”
“贫嘴。”
“言之凿凿。”
不二笑了,笑得泰然。慢慢松开十指,任凭灼人的温度轻轻坠落,轻轻消逝。
“那我走了。”脚步有些挪动不开,不二身体一僵,嗤笑自己的傻气。
“等等。”幸村从怀中掏出丝帕,在不二的手腕上扣了个结,“宫外的生活不比这里,天不助人人自助,真的很受用呢。”
“算是物归原主吗?”不二眼角快要渗出晶莹。
幸村笑着,笑着,笑着。 有什么,模糊了双眼,再也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