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这样讲,当然把深习旧学的北大同学们吓了一跳,他们让在学生中有威望的傅斯年也去听。胡适自己回忆说:“那时候孟真(傅斯年)在学校中已经是一个力量,那些学生们就请他去听听我的课,看看是不是应该赶走。他听了几天以后,就告诉同学们说,‘这个人书虽然读得不多,但他走的这一条路是对的。你们不能闹。’”傅斯年从这个时候开始受到胡适的影响。七八年以后他打出史学即史料学的口号,至少一部分缘由是在这里。到1921年梁启超在南开大学讲授《中国历史研究法》,也专辟一章讲《史料之搜集与鉴别》。
当然,现代历史学发展到今天,我们回头看傅斯年,如果忽略了他所面对的时代大环境,会觉得他那句话过于僵硬——怎么能说史学只是史料学呢?在今天的历史学学科框架下,史料学只是一个分支,史料是史学研究的一个基础、一个前提条件而已,怎么能涵盖全部史学呢?可是傅斯年他们那时针对的是仍然占据优势地位、拥有绝对多追随者和信徒的传统中国史学。传统的中国史学固然不是不辨真伪地使用文献和材料,但没有在理论上区分史料与史学,对古代史料缺乏批判鉴别的方法自觉,这使得读史者更倾向于盲目崇古信古,越古老越盲从。古代,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当然也有许多优秀的学者能处理混乱复杂的史料,并从中获得至今仍有价值的历史解释,但他们的成就主要依赖于经验与才能,他们基本上不具备理论和方法的自觉。更多的学者则是盲从教条。无论中国的传统史学多么发达,但那是在古代条件下的发达,学科本身没有发展出史学与史料学的理论自觉。史料是历史学的关键因素。中国现代学科体系中的历史学,发端于重审史料,由此告别了、解放了并且现代化了中国传统史学。
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西方史学又把现代历史学诞生之前的传统历史学家称为古董学家(antiquary)。古董学家对史料与历史不加分别,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一股脑儿地接受遥远往昔的东西。约翰·阿诺德(John H.Arnold)说:“古董学家热爱过去。古董学家与历史学家之间在此有清晰的分野。……比起他们所讲述的故事来说,古董学家对过去有大得多的爱意要表达。”不过,也正是古董学所积累、发明和发展出的种种技术与规则,使得现代历史学的出现成为可能。明确什么是史料、如何处理史料,历史就不再是古董,而成为现代思想和现代智识的一部分。
现代史学的基础是搜集、整理、审查、鉴别、分析史料,任何议题都有自己的史料范畴,研究者要做的就是在此范畴内排除或扩充史料。当学者把什么是史料,怎样对待史料,怎样排列和分析史料,当作研究任何课题的首要工作来做,很自然地,神话就不再能当作历史的一部分了。缺乏史料观念者必定“信古”,重审史料者难免会“疑古”。重审史料,把非历史的论述从历史学中排除出去,在此基础上展示历史的真实面向,这正是疑古学派最成功的地方。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胡适表彰《古史辨》是“中国史学界的一部革命的书,又是一部讨论史学方法的书”。影响深远的革命必定是在理论和方法层面都取得了成功。考古也好,证古也好,都以全新的史料观念来进行。在这个意义上,从疑古开始到今天为止,史学的重要发展是一脉相承的。
所以,对于发展了一个多世纪的中国新史学来说,这样的共识已不再会遭遇质疑:一切可借以认识过去的都是史料(包括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也包括文字材料和物质文化),我们视之为史料而非直接等同于历史;规范使用史料是史学的生命所在,历史学早已在史料学方面建立起最严格的游戏规则。就此而言,中国现代历史学的开路先辈取得了巨大成功。对此今天我们已不会有任何异议。只是随着学科的发展与积累,今天我们面对的问题是,接下来应该再怎么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