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武谙达，右肩曾受过些伤。我站在掼跤场外，百无聊赖地注视着他们甩动的辫穗、汗津津的脑门，试图从中发觉哪怕一点儿新鲜趣味，却终在蝉叫过一百三十二下时宣告失败。】
【病愈的第一日，照例在布库房作壁上观，日头正炽，死在后羿箭下的九个太阳齐现出冤魂，将大地作投掷天火的围场，对于满洲现在与未来的勇士，这或是不足为惧的，只有树叶和沙土会被灼伤，发出极细微的尖叫。白禅笃保便在此时向我走来，先见他的影子，轮廓英挺的。】
松阿里。【我的伴读比我高一些，抬头看他，被迫眯起眼，光线将乏味微笑填平。】比试得如何？

【宫中的日子从不乏“自然”，我们自然坐享四海内珍稀的供奉，再自然报偿以“崇文宣武”之苦功，英豪自然从血脉中承袭，而多病自然是个让人失望的意外。点了点头，绝没有理由和“自然”作对，即便牵来一位蒙上眼睛的老翁，他也能以目不识丁的可怜学识，如演颂戏文般道出皇子们刻进天理中的孔武。】
【匪是将松阿里的坦白等同于无趣，恰恰相反，他生长在远为广袤的天地间，被风和雨赋予了一些博闻、练达乃至（此时我眼中的）神秘，这是我愿意听他说话的原因。】
那你不妨同我讲一讲。【在这儿只有人，他却说天。稍皱起眉，颇天真，也藏着嘲弄地问。】月亮是可以触碰的吗？

【已记不太清，他是第几个询问我这一问题的人。先时我还要正襟危坐，在积水空明的庭院板着脸同人争辩“月亮近在咫尺”，而后更多的，是在哂笑中潦草敷衍“总有人能摘月”。但现在，场外的我们似乎无事可做，交谈是驱散沉闷热流的唯一办法，于是童真的问题也变得郑重起来。何况，他是那样慧黠灵透的人，我很乐意与他分享我真实的情感】
：若是水塘里的月亮，自然摘不得，也不必要去摘。而天上的月...阿哥应听过万户飞天的故事了，极惨烈且极悲壮，我以为，他应当被人敬重。
【为了实现渺小蜉蝣对太虚的追求，人竟能牺牲至此，飞蛾扑火般的勇气，须得以崇高为之命名。而这还不是我要讲的月】
：但月亮的确是可以被触碰的。倘若您在广袤的草原一个人寂静地躺一躺，请注意，一定要是草原，而非御花园内“精雕细刻”的草坪，您也会觉得已将月亮抱了个满怀。
【而这轮月亮也来之不易，夜里的草原危机四伏，环伺的狼群，砭骨的低温，还有无边的深邃的孤独，都是摘月野心家恐慌与撤退的缘故。】

【此时的我，还不晓得一个人对月亮能生出怎样的渴望，宁可死于银河流徙途中，也不能忍受距离。怀抱一腔痴想的何止是万户。】
【于敬重之辞不置可否，安静听着他如何从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式的血路之外，开辟拥抱月亮的新章——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布库房也该为这寥寥数语生出一霎的清凉，而单调蝉声正模仿着草丛中的蛐蛐儿叫。不由轻松地笑了。】
这是月来就人，而不是人去摘月了。【一个狎昵，一个孤清。，但这暂不是我关心的。】你曾到过草原吗？【我也不曾躺过御花园的草坪，宫人付诸匠心，不是为了谁来撒野。】

【帝胤的问询要求我从识海中寻找出经年前关于游历的记忆碎片，想起的，是元年中秋寄给岱周先生的信件。吉林有参天的赤松与云杉，桦树叶子在日光下闪闪，但我只在楮生上写下草原。】
：到过的。伯都讷新城有名为大水泊的地方，蒙人称之为查干淖尔。水泊的四野即是草原，或者说，水泊就生长在草原。
：草原人若想赏月，未必比梯云容易。为了与夜间的狼搏斗，那里的人也比拼摔跤，力气很大。
【由是，我不能够同意他“月来就人”的说法，月亘古悬挂于天，以无情的冷辉打量人间。阴晴圆缺，悲欢离合，它其实全不在意。】
：而月亮不会将就人，它运行的轨迹并不会因为谁在草原上抱月而死就发生改变。

【幼时四所乳母总用虔敬语气，供奉着白山黑水和与之缔姻的草场，她将湖泊比作额娘台上的妆镜，或咏柳颈中的明珠，牧草被风助长又为风倒伏，像一块嵌着珍宝的、无垠的绿丝绒。饶有兴致地，听他这亲历者说起水泊、月和狼，一些融入长调中的意象。】
或许是它不能够。【我忽而不愿承认自然无情，便擅自揣摩着月亮的心思。再退一步，姑且算它薄情寡义，还鲜廉寡耻地哄骗自以为月在臂弯的人，又问。】
那末草原人冒死来赏月，却只分得了一点儿银辉，帐子里的火光还更暖些，值得吗？
【日光烧灼中，人们仍在为职分、荣誉或仅仅是好胜心而苦战，不久我将明白，世界其实是比我所见更大的摔角场，我们总在汲汲于可望而不可及的事物，譬如一轮玉蟾，虚无缥缈又仿佛投入人怀。】无怪万户要造火箭飞天，【他识破了天象的诡计吗，一哂。】虽然他为此粉身碎骨了。

【这个问题就好比，抛却公主府的安富尊荣，以无名之辈的身份跟随商队漂泊，栉风沐雨三年，是否值得？我的答案是肯定的，但我踌躇于如何向这位年少的、不谙世事的帝子阐述我的理由。他未曾见过银河落九天的沧渺，亦不知草原上天空空，地空空，月亮几乎占据了整个寰宇，它的光辉被|草原民族写入情诗。】
：这很难说，也许月亮只是表象，令人着迷的，其实是与天搏斗时惊心动魄的过程。
【谙达扬手，英杰围集，昭示新一轮的角逐即将开启，我却忽然流恋这一丛阴翳，还有太多的慨思未倾吐。从来是他问我答，突发奇想的，要在暂别前留下一个问题】
：万户飞天，与夸父逐日又有何分别呢？

【松阿里做我的伴读，像是命运一次好心安排，用他领略过的辽阔河山，聊胜于无地，填补乏善可陈的童年。在他身后有一片远方的残影，令人神往又失落。】
【在惊心动魄的过程中又得到了什么？刺激，还是最后一霎的满足，若其间殒命，阖上眼前会有懊恨吗。我因未历过事，未见过那一种天（遑论它的对手），才有许多也无意义的问题要探寻。但树荫是我的，而非他长久的庇护，礼貌驱使我先作回答。】
与日逐走，饮尽河、渭，夸父的抗争在今人眼里未免太过虚幻了。【信口续道。】倒是陶成道，既有鸟和风筝，也许有朝一日人真能飞天也未可知。
【视线已落在光明处的谙达身上，提醒他。】又要轮到你了。

不是吧不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