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疏林，流风簌簌，中庭丝竹乐起，柔娆高梁，昆仑高歌，宣广厦深庭。弥音重重，行云响彻。雎尔惊起于筑檐，画眉应和自柳梢，扑跌婉转，喧阗隆隆，入云间。渐递高筑上，行香迤逦，彩彻区明，正欢宴。自周始，王实以为清都紫微，钧天广乐，帝之所居。绮丽之观，非常之宝，尽束帝王庭。】
【灵雎幼生桓氏旧望，谯郡沃土千里，盖已丰饶之所，旧族衣丝着帛，业非葛皂之身。然河南道西北上，至长安十里，方于二七之年，窥得翠围珠绕半阙，达旦欢宴九霄，始知荣极。】
江流宛转绕芳甸呀——
【高台胡姬和着《春江花月夜》的宫调作那二八长琴耶，飘摇仙意绵长，绝超市肆乡音。然此才绝却不叫灵雎生喜，梨花白灼半盏，醉眼半乜，遥望庭前宫娥翠钿额黄，映得四下赤金足地，分明是富贵温柔乡，红尘翻滚里，仙音靡靡，亦染俗世风情。】
若虚故好，却非咏宴之材，然经此一曲，灵雎耳侧再无它音。明官序前，尤娘子，可胸有成竹？
【正是佳音好时，却见前座奚女起身应联。歌咏华筵，描金绘彩，应是灵雎信口拈来，然今夜不知是因酒意酣然，亦或是为那出尘入世的错落，待得将将轮至，满目生辉煜煜，却是腹中空空。错眼见前次尤氏未及开口，柔荑扶上，作那悄悄细语来。】

（太液池畔，翠柳含风，烛影摇红，宴至半已有群芳斗艳，因着饮酒又不胜酒力，面上飞霞，那厢迤逦多情，我却神思飞远，自江夏至长安不知行了多远，只知途中亦少不得阿婆的谆谆教诲，多半是教我如何成为一个讨人欢喜的女人，我虽面上恭顺，暗处却冷笑，若不是尤氏二娘子面容有损，何至于匆匆挑了我出来。）
（鼓声将我唤了回来，同时到来的还有桓娘子妙音，匆匆敛了神思，场上献艺的已换做另一位娘子，舞姿绰约，玉盘高悬，晚风吹拂，一片歌舞升平之景，悄悄压了压徒然而生的怯意。）
只怕行不至二轮便要自罚一杯了，桓娘子应当能多行几番？
（我本是家中庶女，幼时族学自是入不得，稍长才入了族学，只是那点子文墨不足以全然应对今日之境，幸而我将琵琶一并带了来，略有心安。）
（酒虽填意趣，不胜酒力却不能多饮，湖州的顾渚紫笋亦或者是湖州的海青茶是饮惯了的，若是此刻身侧是难得的知己，知交对饮，也胜得过方才的千金佳酿。）

【酒筛轻落，琼浆汩汩，梨花绵密远胜绿蚁浊酿，入口细滑，携人酣沉。月悬高枝，似窥得庭中欢宴，醉眼昏沉，已见错落重影。灵雎自幼便喜窃饮阿耶珍藏，剑南醇厚，烧春灼烈，浊酒寡淡似水，醇酿浓烈若火，却是头一遭饮得此般花香果蜜，先不过浅尝辄止，宴过半席已然沉浸此道。俯仰半盏入喉，酾酒淋漓，染晕半靥嫣然。】
嗐，这样好的舞乐，合该把青霓、揽明月，浮一大白。作甚么联诗词句，满庭娇儿，又非人人李太白？
【灵雎应当真是醉了，这是少女难得地放浪，为满斗佳酿，为满室辉煌。钧天不过明宫一隅，却已叫这出身没落旧族的小娘子惊艳沉沦，纵河南谯郡故宅亦是雕梁画栋，然兰亭梓泽早已是百年之话，又如何比得明宫碧瓦朱檐叫少女惊艳。】
横竖非堂上笏，欲货文采殿上，与其搜肠刮肚去合那早落窠臼的联句，到不若乘乐歌舞，更合欢宴之氛。春江花月太悠然，这样喧阗觥筹，合该胡璇、霓裳作陪。既娘子亦非愿于那庭上论书，可曾备了献上？
【梨花后劲是少女未料的绵长，三言两语愈发昏昏，只将那满室烛光具作了宝镜琉璃，轻纱拂面，披帛逶迤，宛似霓裳。】

（见识过长安的繁华与太液池畔的辉煌，又如何愿意回去尤府荒芜萧条的小院落？进长安的头一日便决意要将自身留在长安，这人间的风华也该叫我尝一尝了才是。）
（桓娘子是喜酒的，几杯佳酿入喉，面色更是如霞，间或评点几言，其中门道我虽不懂却也愿意信她所言非虚，鼓乐齐鸣，轻歌曼舞，酒香四溢，因着听不真切便凑近了听她细语。）
联词诗句自是要作的，珠歌翠舞却也要有，缺一不可，不然这钧天设宴为的是何？
（我从未这样饮过佳酿，此时此刻却生怕她饮痴了去，端瞧了一会像是没事的样子，才松了口气，宴上如我一样饮茶的应当少数，避免一会献艺拨错了音儿。）
怕是搜肠刮肚我也对不上二轮，幸好早先备了曲子，若不是备了万全，我这会怕是要大喝一场醉了了事，桓娘子此番自也是备了万全吧？

【暮色渐沉，孤月悬天，满天星斗似作了舞姬裙摆上的宝珠，于高台彻夜燃烧的光烛下煜煜生辉，溢满了观者眼眸。令者三击鼓，明官论序，恰是一曲终春江悠然终，仙娥翩然退去，胡琴不鸣管笙，满堂推杯换盏欲盛，佳肴美酒，足叫人欢宴达旦，且醉今宵。】
诗词歌赋，开胃小菜尔。今夜此宴，可不是当真要比出那明经科的女状元来。
【美色在侧、佳肴在前，更欲满饮一杯，然挹酒的勺柄却已为身侧奚女所夺，银镜侧屏却见娇靥桃红、眸间水色——当是酒意醺然。光影重重，无夺韫色，少女勉为其难地自沉酣抽离，去聆那莫失仪态的细碎叮嘱，以及那渐隆渐近的令鼓。】
【口中轻哼着霓裳羽衣的曲调，却恨今朝琵琶国手的缺缺。胡姬摇铃轻舞，纵极致欢愉，不若霓裳旖旎。】
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今朝掖庭的琵琶实缺了媚骨风姿，堪迎合绿腰、胡璇，却配不上霓裳羽衣。我观尤娘子善此胡琴，却不知可愿为妾之东风？

（今夜良辰美景，是我入长安盼了许久的，心下便只想着求安稳，少了些许自在，整个人如同受了惊的兔儿般，亏得桓娘子来同我说说话儿才好些，此时殿上喝彩声齐，远远瞧去不知是哪家娘子的绿腰舞惹得众人喝彩不断，舞姿轻盈柔美倒也不俗。）
叫娘子这么一说，我倒是好奇今日这女状元会是何许人，连着榜眼探花二位也一并好奇上了。
（如她所说，今日钧天设宴可不是要论出个一二来，然自己并无此等才能，只求得出江夏那座牢笼罢了，桓娘子口中哼的曲子也是熟悉的，若是她舞姿绰约，再加上自己这琵琶，那绿腰舞可比不上半分。）
万事俱备，这东风除却我来做，还有谁能胜任？
（琵琶是自幼习得，阿娘的一手琵琶，我虽未得其全部真传，却也勤练多年，与方才绿腰舞相较，应当能胜她二分。）

【夜风微凉，浸润了太液池湖光水汽，飞廉托月，裹挟寒霜扑入高台之上。微末的酒意为凉风吹散，再揽镜，眸色清明，水光隐晦，灵台六魄自天归。口中的咿呀终归于沉寂，回旋的鼓点愈发紧密，胡姬斑斓的舞裙下，高台远筑，往来觥筹，衣香鬓影，天子难见。】
【宾客满阗，门阀云集，最具权势的明宫，从来高低分明。采娥本列尾座，更分望门寒族，桓氏的煊赫早飞逝于衣冠南渡的百余年前，纵故里仍具盛名余威，实乃强弩之末尔。而今为寒风笼罩，原是这煊赫盛唐予灵雎最真实的贺仪。】
拾翠娇娥无数，列座世家云集，门庭煊赫之后，文风鼎盛之族不计其数。无论状元榜眼又或是探花，应不会落于吾等微族。
【纵有惊才绝艳者又何妨，男儿尚可举孝廉博士以搏眷顾，娘子的才名只会依托于父兄族人的余荫——珠翠红绡、华庭锦绣，又有几分以才货？这座城池早已定下了规矩，只待请君入瓮。】
灵雎不敢辜负佳人信托，那便击掌为誓。
【可这瓮作得忒精致，叫未及及笄的灵雎迷了眼、恍了神，便是知晓这龙潭虎穴呀，也心念着闯一闯。】

（贞元元年七月五日，钧天设宴，往日多少忧愁且已不论，横生的变故叫我拥有了破茧成蝶的希望，便紧紧捉住了，皓月当空，此时盛筵已过半，然众人兴致隆盛，我与桓娘子击掌声尤在耳边，琵琶已然备好，是用惯的。）
我观娘子许久，娘子体态轻盈极适合此曲，何来辜负之说，倒怕我这琵琶之声跟不上娘子舞点。
（我惯来是话少的，与父兄姊妹一年难得说上几句话，何况这样的奉承之声，只是我与她相处于盛筵上这一短暂时光，心生了欢喜，如同对待阿娘那般，要把心尖尖上最珍贵的物件献上，许是她是我从江夏走那天起，唯一一位聊这般久的其他人罢。）
（心生了执念，种下了执念的种子，便想着浇灌它直至花开遍地那一瞬间，中途无论经过何等的困难，也要冲破荆棘，哪怕为此而走上极端，而我入长安的第一天便生出了这样的执念，为此万劫不复。）

【十三四的年纪，当是豆蔻初成，小荷才露，她眸眼盈盈，似墨玉琉璃，澄澈地映出满室陆离。贝阙珠宫、高粱锦绣，舞乐渐隆，金樽不盛清酒，眉眼不睇风流。灵雎抬眼去往那将将缔结盟约的小娘子，黝黑的瞳仁里，望见了同自家心底一般的灼然。这叫灵雎忽得念及河南道故宅的方塘半亩，七月流火的时节，应已是莲叶田田，碧莹莹的荷叶中，总有那么一两株嫩黄的莲蓬挑越池上，也注定了荷塘的头筹。】
尤娘子何必妄自菲薄，纵群英荟萃、鸾翔凤集，灵雎却觉，你我当翘楚。
【酒樽换作了茶盏，浓烈的桂皮五香冲淡了茶沫的原味，这是同河南道的清茶太过迥异的风格，却恰合了长安明宫华丽与浓厚。茶汤代酒，柔荑奉上，檀口轻启，是不容更改的笃定。既应了灵雎的邀约，便在容不得退却反复，是蓬勃烈焰，是逆水寒冰，是荣华富贵，是刀山火海，只有携手并进，再无回头的可能。】
那么，这样说定了。
【几番回转，令签终落眼前，再不去理会那鼓点催促的急切，合手擒签，起身拜明官。】
桓氏自知无咏絮之才，原与尤氏共献霓裳羽衣于殿上，以贺佳筵盛宴，愿我唐海晏河清，盛世太平。

（酒色迷人心魄，此二缺一便少了一分色彩，但我愿做那被迷去心魄的芸芸众生中一人，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我从不自命清高，只是没有机缘罢了，若是得了机缘谁不愿攀上最高的明枝儿，一览余下？）
（桓娘子一席话将我与她置于众人面前，只是霓裳羽衣曲便足以叫人惊艳，再添上桓娘子舞姿柔美，虹裳霞帔，衣袂飘飘，如同寒宫仙子般叫人移不开眼睛，心下自是稳了许多，琵琶声起，轻拢慢捻，由初时悠悠舒缓之声逐渐加快，繁音急节，乐音铿锵，指如飞花，时而如急雨夜敲窗，时而低眉续续弹。）
（我想我们二人应当都未辜负对方，这一番却比方才的绿腰舞要入眼几分，在最后一个完美的尾音中，暗自长舒了一口气，阿娘自幼教的琵琶终是有了自己可以展示的地方，我原以为它能在家宴上发光，让父亲多瞧我几眼，却没想到它更为出色。）
（与桓娘子并肩行礼，直至下场时方才知道自己手心原尽是汗渍，与她对视一笑，这繁华盛世如我们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