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圣人加封镇国崇英长公主以来，朝里朝外议论纷纷，但出于忌惮或是别的原因，那些人没掀起多大的波澜，加封、置官属，一切井然有序的进行着。我隐约觉得，古井下面，正在泛起新的涟漪。
不提这个，今日从国子监出来，路过西市，正遇到下值的卫郎，所谓相请不如偶遇，我便邀他同饮一杯。我刚入仕，这几日听多了恭喜之语，逢人都笑呵呵的，酒肆的菜也合胃口，我指着菜道
“卫郎，你尝尝这个醋芹，鲜嫩爽口。”
不是府上的厨子不好，只是吃惯了，偶尔下个馆子，觉得新鲜。
这时邻桌的几个人开始高谈阔论，店里人不多，我听得清清楚楚，他们在议论镇国崇英长公主的事，虽说男子不该议论女子，但长公主已参政，自然不是一般女子。我瞥了一眼，是几个书生，文人针砭时弊，也是常有的。他们说到公主参政，扰乱超纲，这话我听得，卫郎未必听得。我打量他的脸色，咳了一声。邻桌的人被我打断，停顿片刻，又继续议论起来。我犹豫着要不要去阻止他们，今日若卫郎不在场，他们说着，我听着，也就罢了，偏偏他在这……

怪我，我若早些去阻止他们说道，卫郎也不必发火。只是他们有些话，落在我心里了，叫我迟疑片刻。这几个书生见了金吾卫，顿时不敢作声，只是有一个不服，道“文人论政乃是正统，难道陛下和长公主还要堵天下悠悠之口吗？”
我不忍他挨打，起身走过去。
“没有不让你说话，但凡事要讲道理，你抓住了长公主几分错处，有何凭据，在这里大放厥词？世上不平之事诸多，秦州地震，不见尔等捐粮，高丽动乱，不见尔等参战，却对别人立功受赏眼红嫉妒，这是什么道理？你若有本事，就去考取功名，辅佐社稷，将来也有建功立业的时候，而不是在这里乱嚼舌根。”
那人见说不过我，闹，又怕了卫郎，带他的朋友们悻悻的离去了。我拉卫郎回来喝酒。
“消消气，书生意气，看见什么都想说两句，不必理会他们。”
但我心里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如书生所说，悠悠众口，堵得了几人？于是我也沉默，我沉默是因为有的话，不知如何对他讲。
“卫郎以为，镇国崇英长公主，是怎样的人？”
她是一位传奇的女子，与世间几乎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样。她于刀光剑影中拼杀过，她参政多年，屡立奇功，她有过三个丈夫，还有无数追随者。无论哪一点，都证明她不是一个会被流言击败的人。但越是这样，证明这个人越危险。

三个丈夫也要说！我笑死

【佩剑叮琤，压在油木案上，激起尘氂。一声怒陈后，余音弹响精钢的和鸣，那几人乃至胡姬酒肆皆被震慑，滞怔了片盏。鼓旋声偃息，胡醅的香凝不散。燃举的豆灯风吹一晃，微弱地摇摆重明起来。有一子躲避我的怒目，梗起脖子反驳，为自己找回几分薄面，身侧孟郎君亦将他顶了回去。那几人终于泄了气似地瘪下嘴脸，安静垂首，吃酒是显窘迫了，只好悻悻逃窜。】
【孟郎到底是文客鸿耆，有理有节地对论，总比我武力弹压看着顺眼些。便有些懊恼方才的冲动，恐让人抓了话柄。回座先灌一白，嘶声。】
孟兄，还是你会讲大道理。我这满肚的话说不成片，只能跟人扯蛮力。
【为他满上，举觚】来，敬你此杯
【我深为他对公主的维护感动。说起英主，更多的印象是她偶时与六哥来卫家，褪去朝堂上肃穆严苛的模样，与我等亲眷相处的不拘和亲切。诚然，我不过金吾卫一旅帅，甚少有机会与她庙堂中交言，不过常值旅时远观公主的仪驾，从众家口中听闻她的政绩罢了。】
说来惭愧，我与公主所交不多，还不如孟郎你，仕居国子离她近哩！
【一顿】
孟郎方才的慷慨陈词不乏对公主的景慕，可否细说来听听？

“哪里，卫郎是被他们气着了，当局者迷。”
我与他举杯共饮。但当局者迷，说的却不是刚才的事。他只是驸马的胞弟，因驸马的关系，才维护长公主，其实未必了解她。我诚然也不了解。但我知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长公主如日中天，越来越趋近权力的顶峰，很难想象她会在这个时候止步不前，若她再进一步，会怎么样呢？我斟酌一番，才与他说
“崇英长公主智计过人，得重用也合情理。只是月盈而亏，水满则溢，如今锋芒太盛，怕不能长久。”
他只当长公主是自己的亲戚，这京城之中，谁跟谁不是亲戚？可真动起手来，谁还顾念骨肉亲情。
“算下来，崇英长公主是我的姨母，与我母亲相好。这京城之中，氏族关系盘根错节，多少都沾亲带故的。只是，一旦为了争爵位、争家产，手足相残的不在少数。百姓如此，皇室更是如此。如今长公主身居高位，流言蜚语也是空穴来风，自有因由。”
话说到这，若不说透了，他又要恼我。
“先帝的皇嗣，如今的王侯，还没有一个与她一般地位的。若有，所受的非议也是一样的。”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
【搁下咬了一口的古楼子，炙烤的香气浓郁，却再勾不起胃口。被他这句话提醒，饶是粗心放骸的性子，也有所觉察。公主下嫁，为我族带来一擎巨擘，时局势力也骤然变化。原本不显山露水的卫氏渐与几家成鼎立之态。本想中兴家业，此当为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贞元帝即位，公主封镇国，一时之间竟让我等处于疾风骇浪的中心。进一步则成，退一步尸骨无存。如今还想安稳度日，恐怕难咯。除我卫府身处迷局辨不清外，长安豪阀贵眷，只怕已将卫氏放在高处，瞩以灼目。锁眉沉吟。】
孟郎所言甚是，其实我等已身陷囹圄。谁不想侍君侧，襄扶伟业。只是公主苦心积虑，为圣人披沥肝胆，最终怕不过是名缰利锁，逃脱不得，反倒焚火烧身。
【我又才想起，孟郎的阿耶乃魏国公主驸马，算下来他比我更亲近英主罢。不过若真一夕事起，这些沾亲带故的世族，又有几人肯临危救难。只得寥寥带过。】
我等小辈，既食军禄，又为姻结，自当一身报国。只望贞元帝与公主龙兴云属，共举太平。
【算是结语。】
令堂魏国长公主近来可好？

他是直爽的人，有什么说什么，这样的人我才好放心相交。与他饮酒。
“人心难测。谁都怕自己信错了人，所以多亲近的人都防备着。可是有很多事，就是在这种猜测中无端生出来的。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他一拍桌子，我下意识的看向四周，怕惊动了别人。无奈笑
“卫郎，卫兄，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府吧。我可怕你在这耍酒疯，还穿着官服，别人看了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