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灿
-
幼年时,陈元灿跟着家里长辈礼佛,跪在肃穆的佛堂里,少年人心思野,跪不了一会儿不仅膝盖疼哪里都不痛快,手抄的、口中念的经文大多让他云里雾里,只记住了几句。
多欲为苦,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佛说欲望不是好东西,短暂的满足过后,只会给人带来痛苦,只有清心寡欲,平平淡淡,才能身心自在。他起初不以为然,觉得欲望,或者说是期望,是让他前行的动力,正是因为期望得到父母的疼爱,他努力地学文习武,想着兄弟和睦,他乖巧听话不理庶务;期望能与朋友畅快饮酒快意江湖,期望他也能得到真心。
可根据他二十多年来的经历,但凡他所最盼望的事情都会向着一个格外糟糕且惨烈的方向发展,最后也独留他一个人痛苦不堪。
但当吕玄寂握住他的手,他看着吕玄寂低下头近乎虔诚地落了一个吻,陈元灿的心在胸膛里狂跳,发出只能让他听见却又震耳欲聋的声音,告诉他自己,你原本就是真诚炽热的人,自然你渴望的是别人的真诚炽热。所以你会被某些人表面的真诚欺骗,又会被吕玄寂的炽热打动。
可能是他的错觉,明明那个吻没有落在他手背上,隔着对方温热的手心,却能感受到那柔软的触感,就好像这个吻是落在他指尖、手心,让他的手越来越热,热得他想抽回手,最后却只是将对方的手握得更紧。
“我知道你不怕,我会和你一起往前走。”
“好,我信你的。”
他隐约知道吕玄寂有事在瞒他,但陈元灿从未细问过,一来是他不是那种非要刨根问底的人,二来他也有事瞒着未全盘托出,故觉得自己也没有立场去深究对方。这样已然很好,对方明确告诉他有事瞒他,可能是没想好怎么说,可能是让人难以接受,但不会编出谎话来骗他。
陈元灿望着吕玄寂的眼睛,似乎能从吕玄寂的眼里望见他自己的欲望,是啊,吕玄寂就是他的欲望,他要怎么办呢?他的经历告诉他,“少欲无为身心自在”,可他多想和这人走下去啊,山川大泽五湖四海。
陈元灿人生中第一次有了那样的感觉,就像整个世界在他四周,从他身体由内而外地翻滚,而他漂浮在半空中,唯一能绑住他不会飘走,就是对方的眼睛。他也再说不出什么,只垂下眼睛轻轻点头,一概都应了。
听到咳嗽,陈元灿忙抬手顺了顺他的背,正要说咳嗽的话少吃甜食的道理,又忍下了没说。想着,对方也苦的很,吃一颗糖吧。他接过甜栗子,咬了一口,甜香的味道一下占据口腔。他们相处很久,他看出吕玄寂正想说什么,又不说,陈元灿也不去催就默默等着。
陈元灿往对方那边偏了偏,让人靠着更舒服些,听到问题略微愣了愣神,若是早几天吕玄寂问他想必他会编几句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但他先前已说过不再瞒他。
“师兄很早便出师,几年前离开门派我们没再见过面,还是我昨晚去寻你的时候遇见的。”
“……”
提到师承,陈元灿顿了好一会儿,大概在考虑如何说。预料之外的拥抱让他身体在一瞬间僵住,而后又慢慢放松下来,他没有回抱,但顺从地让对方抱住他,这人蹭得他脖颈处微痒他也没有推开,气息交缠之间他仿佛能尝到牛乳糖的甜腻。这个怀抱温柔又坚实,能让他安心。过了一会儿,陈元灿退开一点,摇摇头。
“你不问,我也要同你说的。”
陈元灿说完这句又沉默下去,旁人见了可能要怪他吊人胃口或以为他临阵反倒,但他确实只是在措辞,他不经意地去摩挲。
“…你听说过,平湖剑客吗?”
十里平湖霜满天。此人原本只是茫茫江湖中的剑客之一,偶然机缘在平湖一带悟得剑道(也有人说是有高人指点),当时有恰巧在平湖的人士亲眼目睹,他提剑轻盈飞身,回转如意,剑意极寒极冷,剑气落在湖边野草竟如落了一层白霜,远远看去当真是“十里平湖霜满天”,故得了个平湖剑客的名号。
成名之后,与平湖剑客比试的人数不胜数,能胜他的却寥寥无几,有许多人向他抛去金枝想要招揽为己用,可他醉心剑道只一心研究武学,这原本不是坏事,可和他那灵巧多变的剑法不同,他性子太拧了,直来直去不知委婉是何物,自然会得罪些人。
他当时年少轻狂,并不害怕得罪人的后果,但他还有个特点,重情重义,若是有朋友因他而深涉险境,他岂能不救?
总之是因为一些事,他替朋友答应了两场赌局,第一局赢了,第二局输了。
“第一局是黄金三千两,第二局,你知道赌的是什么吗?”
到这停了一会儿,店小二将熬好的药给他们端上来,陈元灿盯着吕玄寂喝完了,又往对方嘴里塞了一块糖缓解苦意才继续说,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听得人无端起了冷意。
“赌他左右手各三根手指。”
“这其实是有人给他设的局,他们甚至贴心地给了他黄金千两作补偿,钱算什么?他们要的,就是废了这个人。不是杀了他,而是让他痛苦地活着。”
陈元灿按住已有些怒气的吕玄寂,提及师门,他的神色也有些不忍,却还是把故事说完。
“最讽刺的是,他的那位朋友,也是设局人之一。”
“不知道为了什么,可能是嫉妒他,可能是威胁利诱吧,总之,他们成功了,平湖剑客从此陨落,江湖再无此人消息。”
而陈元灿与这人相识,委实巧合。彼时他中毒后仓皇出逃,又不敢去找正经的露脸的营生,只能先把自己混在乞儿堆里,那天是他为了一个白馒头和七八个乞丐打了起来,他饿得太狠了,而乞丐打架也跟他过去学的那些漂亮招式沾不到一点边,他纯凭着一股狠劲打趴下了所有人,而馒头也滚到了巷子外一个男人脚边。
“怎么这副表情?我可是打赢了他们。”
陈元灿提起自己的事情会比说别人的事要轻松,因为对他来说,能说出口的,都是可以释怀的,至少他还能腾出手安慰安慰吕玄寂。
那个男人看完了巷子里乞儿争食的全程,陈元灿见他没有什么动作,便想也不想地冲过去捡起那个脏兮兮的馒头往嘴里塞了两口,对方终于抬手拍掉了那个馒头,而他就再捡起来,对方再扔掉并按住了他的肩膀。陈元灿望着他的眼神就很凶狠,像一头饿疯了的小兽。
男人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是两个热腾腾的肉包子,陈元灿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拿过来吃了。
“他等我吃完,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至少能活下去。我当时什么也没问,也问不出声音,一点没犹豫跟他走了。而他的手只有两根手指。”
“后来我才知道他便是平湖剑客,出事以后他改名换姓醉生梦死地过日子,直到钱花完了,才找了个出手阔绰的门派帮他们练新弟子。”
“严格来说,我并非是他的徒弟,他不让我行拜师礼,待我冷冰冰的,却又毫无保留地把功夫教给我,也为我解毒治病。”
陈元灿有时也不知道这师父在想什么,他可能在那两场赌局里失去的不仅仅是手指,他还失去了更多东西,比如骄傲,比如信念,也可能在之后又经历了别的事,让他从此堕落下去。他们遇见的时候,平湖剑客身体已经不好了,应该还有些伤病,却从不看病只时常酗酒,陈元灿想劝一劝也会被他强硬地赶去练功。再后来陈元灿经历了镜花水月的噩梦,师父也只是冷冷地说。
“世事本就险恶,你识人不清,认人不明,后果只能你自己担着。”
再后来师父身体彻底撑不住,陈年的病痛卷着心底的苦楚翻腾着吞噬了这个曾昙花一现的剑客,唯一有点安慰的是陈元灿始终照料在病床边,为他送了终,最后剑客握着他的手神色也温和下来。
“好孩子,你去吧。”
让他去哪?他又能去哪?如同初次见面那般,陈元灿什么也没问,重重点头,剑客闭上眼去了,结束仓促的一生。
“胡师兄的师父是五毒老人,你可能没听过,他擅医更擅毒,是个奇怪的老人,他和我师父住得近算是朋友,帮我治过嗓子。胡师兄十分照顾我我便也叫师兄了。”
背后不说人,陈元灿隐去了一些胡师兄的事没有多说,简短地解释了一下。大概是说起旧事,陈元灿还是无可避免有些触动,更何况他还并未全盘托出,他本就有心事,更蒙了层雾。
晚间早早洗漱了躺在床榻上,陈元灿一直没说话,等吕玄寂躺在他身边,他才动了动转身面对着对方。看了一会儿,陈元灿忽然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头,这人头发长出了一些,刺拉拉地,扎着他的手心,但意外地手感还不错,他又摸了一把,也没收回手,半晌才带了笑意。
“扎手。”
“我就要摸。”
陈元灿笑起来,有了一点过去小少爷的样子,因为下午说了太多话,吕玄寂可能想再问点别的事也没问了只让他休息。陈元灿现在嗓子哑得很,说话快和气音差不多,听着更软更缠绵一些。他顺着从对方头上摸至鬓角,再到耳朵,很是温柔地哄道。
“留长吧,我给你擦头发。”
@江南最爱美人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