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禅苏善静坐时，像一株还未舒展开椭圆叶子、茎上了无尖硬小刺又含苞待放的赤蔷薇，却又带着羞涩、娇气和神秘，脉脉不语间，招引一树柳的注目。倏尔，淅淅闻风吹，唤回了眇望的小玫瑰，她便稍带些许红晕，如胭脂万点，姿态娇娇的报以赧然。四目相对，惹来‘娇娇公主’的一笑。
早知她偶有出神，时人思绪翻飞亦很常见，并不问罪斥责，反倒于这一刹，绮思像初春的笋尖一样冒出头：倘使要我说，春阑万簇琼英，也只想撷这一朵赤朱。我悉心浇灌着，耐心等待她花蓄初绽的一天——
“哦？”螓首颇有兴味的一歪。匆匆一瞥留白处，即流盼至眼前人，颊上神色同啁啾的鸟雀一般俏皮，曲指轻叩案几，曼音也脆脆响起，“为什么是小雀呢？”
“不能是一只嗡嗡的小蜜蜂、扑闪翅膀的小蝴蝶，或是…嗯，一只想‘辣手摧花’的顽皮小狸奴？”
“这样添有什么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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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缓展开泥金绢纸，她所说的‘种种’随即映入眼帘，干笔勾廓的仕女线条，奚啻‘眼睛、脸蛋和脑袋’大了些，馀下瑕玷明晰可见，不胜枚举。可是——这是她亲笔绘的我的小像。刹那间，心膺像被柔软的云片包裹起来一样，荡荡悠悠地飘浮霭空，刻下倒能感悟山谷道人那句‘千里鹅毛意不轻’的意味了。
外阁清幽片刻，我垂眸弯了弯翠眉，化去几分澹色，抬眼却见小杭津视死如归的神态，更是无奈地一摇玉螓，噗嗤笑道，“也还好罢。”
“虽画的…与人很不相符。”算是恳挚慰勉地又言，“但见其笔法，仍有几分秀劲古逸之气，转折柔和，斡染这里处理也很得当。假以时日，必能心手相应而不乱。”
“乔婉，你进益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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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惭愧，绛雪轩这般雅致的桂栋兰橑，我却心无旁骛地鹄首凝望——凝望妙人朵颐，实是前所未有也。其人动作敏捷，不消片刻便揩拭唇边渣滓，适时收回打量的目光，听她伶伶俐俐地掷来一番话，“什么？”
寻常人遇见类同状况，不该恭敬地告退了么？她倒好，不想挨骂这几个字说得理不直气也壮——得了便宜还卖了乖，膺内倏尔冒出这样的念头。再有，我虽不甚清楚‘冷吃兔’为何物，只能从字面上去揣度，是冷的、能吃、小兔子，仅凭如此，就想着能使人缄默不语么？闻言并不恼，也没驳斥一二，抿着薄唇没好气地笑了笑。
“无论是今日的事，还是将来出宫去哪儿，都好说。只是——”杏眼很真诚地弯了弯，“你要告诉我，你是谁。”
从她叫什么名字开始，后来，有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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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来文人墨客钟好以酒寄情，且在杯盏觥筹间俱怀逸兴，写下的诗赋不胜枚举，偶尔我怀着满腹疑窦，想一只小玉斝怎能承载如此多的喜怒哀乐呢？我委实想不太明白。
不啻前人沉溺玉液金波，连眼前的咏杳姊姊，似乎也流露着饶有兴致的神情。面对拳拳之心，我很难截然道出推却的言辞，赧然抿唇一笑，只得顾左右而言他。
“有机会罢！有机会我就去找姊姊。”
而后插花剪枝，心渐沉稳，如不起波澜的平湖。乍然一粒圆石激起小小的迭浪，是皇姊近乎怀怨地碎语投珠，再是拊掌称赞我玉剪下的花枝，有些讪讪地自谦说，“其实我做的也不是很好。”
眸光逡巡须臾，莞尔宽慰道，“不要紧，姊姊静下心慢慢来，总会插的好看的。再说人各有所好，即使於花道上有些微的欠缺，但姊姊在其他方面——当见优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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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孟頫以行楷著称于世，书论深高，传迹颇多，我却更衷好他笔下山河，起倒提按，巧妙运用篆籀之法，使之画中有古意、清邃又不失散逸，好一股浑然天成的文人风骨——我何以不瞻慕博学多艺的松雪道人呢。
至于皇姊敬想的新画师，或许能将浮屠斐然成形，自有一番本事，却难与前人圆熟的笔法相比拟，故也无以得帝姬青睐，匀去本就弥珍的流光。只温恭且蕴藉地应声。“是呢。”
俟咏花姊姊提步而来，环佩璆然，仿若风中一朵摇曳生姿的琼花。娇容绽出淡淡酒靥，泊然道。
“想来画师绸缪良久，以待今日，不会令姊姊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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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潢贵胄怎会不好呢？矫饰伪行、揣合逢迎的话业听过太多，耳朵都快要起茧子了，其他人这样应答，我泰半是不屑一顾的。可她是觉禅苏善呀！浊骨凡胎如何能与她相较。陷落在温声回护的酣梦中，榰颐漫望雪映幽窗，颇有失常地、未能细察小女官眉目间的吊诡。
“为什么不能有诗呢？”我倒是很泰然，信口抛去朗音，却没有逮着觉禅苏善细究追问，予这时的我而言，不过一个无关紧要的品题罢了，自然也无从窥见难得失手编错络子的她。识海里是光华可夺月色的三千明灯，是《朝野佥载》中描绘的极乐之宴，经人娓娓道来，即使熏染上慨叹似的音，眼眸也浮上光艷的颜色，停睇神驰。
“那样也很好了。”繁华之下是喧闹，糖葫芦、小贩、灯谜......或许正是这些不够完满的存在，才筑构了一个最真实的人世间，“还有呢？我曾见南宋的一副《观灯图》，上面的花灯异彩纷呈。北京城过年时，也有像鳌山灯......”倍感欣忭地絮叨至此，眼风忽就瞥见娇眼朦胧的觉禅，话音亦戛然而止。
很无奈，也很体贴的笑了笑，什么都不再提了。抽过她手中的丝络，“你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也守着夜。
伏几枕臂，耳畔恍惚有淡淡的焰火声。灯花瘦尽，又是一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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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存了好奇心，然她既未陈明，便也安分等着，看看其人“葫芦里卖的什么的药”。远远地，厚帘开了个口子，放进一个捧着漆盘的婀娜身影，正是姊姊的贴身宫鬟。袅袅半篆香，绿檀锦纹云头式茶盘引入眼帘，尚未瞧清盘案杯盏，姊姊的皙手便倏地端走一只，馀下自然就是我的了。
白瓷杯中漾着清冽的水波，颜色是很好——可祁门红茶不该是这种颜色罢？极轻地一蹙山黛，不知为何生出些许疑窦，又很薄脸皮的没有问出口，只暗暗思忖着，朦胧的心绪在膺内盘桓。相敬辄然而饮，一股奇怪（也奇妙）的味道在齿间瞬时蔓延，这是畴昔从未有过的感觉。使劲眨了眨鸦青羽睫，还以为自个儿识海不清，味觉失灵，须臾又呷一口，许是饮的太快了，呛得我掩唇连声咳嗽，溢出的音也断断续续。
“姊姊……这”不知不觉间，颊侧飞起两朵小红云，若不仔细瞧，还以为是暖炉热气晕染出来的哩！喉咙火辣辣的不舒服，逼皱了一张小脸，这时不得不问了。“……这不是祁门红茶吧。得是什么茶呀，好厉害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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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虚空中感知青竹的模样。
碧玉孤根初始，乃只有小小一节，涵濡雨露，进而散柯布叶，如今长嬴开序，正是绿箨解驰之时。椒宫所植苍筤自是枝叶扶疏，难见发萌弥蔓，惟有拂云长。却于此际幻思出孚笋新添，茎与叶累累於心膺，亲自了悟名士笔下的逸情妙蕴，缣素毫墨乍然浮现目前，无形的笔锋如兔起鹘落，恣横又酣畅。
仰聆谡谡竹吟，嘲哳之声一律听不见。沁凉的风吹散溽暑的烦闷，也吹弯了一双细细的柳叶眉，或许沉耽蕉鹿之梦许久，一阵跫音暗来时，尚还是茫茫然地睁眼。适时有玉纤悠然接过飘落的新绿木叶，亦瞧清了树杪中朦胧的影子，眸底凝着的细碎遽而漫开，宛如一片润朗明澈的粼粼波光。
“屏晚姐姐！”眄睐皇姊姣姣面容，赧然一笑，有些意犹未尽地，“小柳儿怎么能做竹灵呢，只不过藉着触竹的短暂时间，好生想想如何‘妙笔生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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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生疏极了。比起欢乐、热情和惊奇，更强烈的感觉是手足无措，我业做了太久的妹妹，并不懂得如何做一位“好姐姐”，更害怕做不好他的姐姐。因为身量较小，彼时只能将手扒在摇车中段，透过竹藤的缝隙，与襁褓中柔软可爱的婴孩面面相觑。
静默良久，时光也为我们停滞，我妄图藉一双眼，寄给他一整片苍穹的爱和自太古至永劫的思念。
尴尬的气氛消弭在一个微笑里，爱新觉罗鹤池降临人世的第一个微笑，就这样被我收入囊中。继而响起一声微弱的啼哭，那对黑溜溜的大眼睛浮起水雾，泪珠倏地跌落锦被。一时有如堕云雾中，我被做事干脆利落的乳母“请”一旁，踮着脚尖也瞧不清他的面庞。可是很快我便明白了。
——他是在呼唤我。
因为暂时无法言语，不得不以其他方式昭示心衷，每一声呜咽背后，都在呼唤着一个人：姐姐、姐姐、姐姐......这将成为我多年来无法割舍的痛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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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吹落一片秋香，鼻尖敏觉地捕到它，轻轻一翕动。而我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像一只白天鹅，矜持地仰起尖尖的下颌，露出一截子雪颈，并挺直了脊背，任何芬芳馥郁也勾不走眸光，俨如一株不可攀折的青柳，迟迟不肯将枝叶垂落驰波。
欢阑琼宴向是如此，喧嚣与繁杂如影随形，更有窸窣碎音悄然漫进耳廓。可我总乐见此景——就像在寂漻天地里无声凝望尘寰，从未真正离开过人世间。似乎如此，就能掩饰我命途中所有的悲凉与冷清，留下万般从容的一生。
柳却不是孑然一身、踽踽独行的小可怜，很多时候，她还有一汪池塘、一支小玫瑰、一火艳阳等等‘朋友’作伴。她并不孤单。譬如此刻，越过蜩螗羹沸的一道目光，是一整片山林的注视。便不得不、又自然而然地致以同样温情的目光，安静地看那畔飞觥献斝。很快得到一记熟稔的眼色，不着痕迹地笑了，款款捋过水青色的裙褶，起身朝外走去。
履尖踩着斑驳的晖素，蛩音响在风亭水榭。我偏首，睇向黝黑天幕，然后轻轻地在心里说：今夜的月真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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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背着金殿盛大的光芒“逃亡”。
一路小跑，衣袂不时交叠，拓在玉阶上的影子也亲密。穿过朱廊画栋，唯有泛着红光的灯笼窥伺踪迹。寒霜侵袭的阑干刺手砭骨，教人不敢直接触及，只窣静地，面对无边朗阔的天际。错过了翡翠朱赤的彩花，他便遥指寥落星子，引我瞻望鹄立。
刹那，未及开口，一簇簇宝焰飞上天穹，似千树繁花般绽放於空，响彻寰宇，声势几要揭天。他拔高了音量说话，不必看人翕动的唇，很孩子气的三个字就清楚地落到耳畔。摇摇玉螓，娇嗔一句。
“真傻。”凝眸睇他，汩振在他眼中的辉光尚未散尽，新一轮的“蛰雷”还在预备。这个瞬间万籁俱寂，无人知晓，我心中正悄然滋生着怎样的秘密。我握住爱新觉罗鹤池的手，低声说。
“我怕甚么，怕喷薄的璀璨光焰么？才不——”
我只怕所亲所爱之人离我远去。那将是爱新觉罗咏柳生命里最大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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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新觉罗鹤池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的纹路生得笔直清晰且不冗乱，至少从外表看起来，不像他孱羸的身躯一般乏力，无需理由便能笃信，这是能稳握旌旄与节钺，执掌生杀予夺的一双手。
我垂眸细观时，眼底沉浮的情愫意味不明。实际上，随着年岁渐长，我与他之间很少有过于亲密的触碰了。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我悄然发觉，鹤池已非我能抱在膝头哄逗的孩童了，纲常礼法教我守心克己，六律拳拳服膺而弗失，不赀之躯处事更得廉方有则。如今并肩同游，业是我们最好的相处距离了。
然而刻下并不容我过多忖思。若想人潮拥挤中站住脚，我别无选择。恰时南风吹起一处酒肆的赤羽旌旗，亦吹动着鬓边细细的一绺流苏，我没有说话。只点点头，将柔荑缓缓地递去，然后坚定地握住，倏地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欢喜，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填满了。
四街八衢人来人往，我们路过香烬满炉的糖画小铺，忽略畅叫扬疾的百戏摊位，一切有为法如浮光掠影之梦，片叶无法沾身。我唯一能握住的，是放在我手心里他的真心，仿佛一汪永不干涸的灵池，水波如初清澄，鉴照一旁的一树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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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掖虽波云诡谲、诸人揣摩不定，却也不乏有善心的，肯向弱者施以援手。譬如眼前这一位。出于惯性，我常想御前行走的女侍应当是阖宫最朝乾夕惕的人了，懂得时时刻刻持躬恪谨，可今时瞧见她的模样，俨然与想象中不同。
——但思及宴散人后，再怎么拘束的女孩儿亦存一两分天性，也无怪乎。轻轻地嗯了一声，权当应了她的礼。
时以颤掣笔细扫其人：若有似无的窘态被飞速摁下，她颊上弥漫的淡淡绯红好似初昏时的残霞，明灭的烛光掩映在两瞳清眸中，声线既泰然又柔钝。令我很自然地想起畴昔给小觉禅圈写的注脚：会脸红的女孩儿真可爱。眼前人也一样。
伸出温热的指尖拨弄了一下灯穗子，神色看起来漫不经心，语调却放得温润柔和。“你倒是很好心，怕它掉地上落了灰、或被人踩了去。毕竟这样好看的灯，脏了坏了也是可惜，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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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全然描述出马得福是怎样的一个人。口述的话不足以表达此刻心情，只若一看，便领悟他‘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色处见繁花’的人物形象，想象出那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和那一片土地上坚韧、勤劳、热血的人民。我怎能不仰慕他呢？
但我的喜欢是很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
唱着隽永而永垂不朽的赞歌，显露一点女孩子对英雄（或者是人才）天生的崇拜，不加以掩饰，不矫伪心意。鲜少这样张扬，却亦因此感到十足的快乐，眼梢眉角都带笑。但我实在不是一个很好的拥趸者，爱新觉罗鹤池一说话，又当为他倾注神思。堪堪将毕露的锋芒收敛些许，似笑非笑地，“当然是很喜欢很喜欢——”
故意顿了一霎。船动湖光，亦有水波漫入方寸，藉戏文吐露心声，我缓缓而坚定地说。
“但是最喜欢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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