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的事，别污蔑我

没有的事，别污蔑我

（他的帖子到达海客山庄时，我刚送走赵昱文，又同黑暗中的影子们缓声颁下两道杀伐命令。这张以芸辉官香熏染过的青皮帖，并非满汉勋贵的试探邀访，亦非市井之流的刻意逢迎，除却几句很诚悫的、欲讨教学问的陈辞，再无其他，玉扉上隽秀的字体类瘦金，暗藏着鱼匕似的锐锋，末尾处并无锡宝署名，仅添缀着一枚殷红的私印。原来他的表字是元晦，含蓄而克制，矛盾却自然）
（我提笔书下覆函：谢某愧不敢受，惟洒扫荜庭，谨候靖王大驾）
（三日后是他定下的日期，马车穿过街市的动静很大，搅扰了一贯清寂的海客山庄，想来行人见了那华贵无匹的气派，自该慌张跪迎道旁，不敢抬首。他来得大张旗鼓，我迎得潦草敷衍，见礼也汉不成汉、满不为满，平日和气温雅的表相被撕破，骤然生出的反骨占尽上风，从而显出冷峻的内里，但仅一个对视后，又若无其事以和煦的笑容揭过）
参见靖王（低伏的眉眼稍抬，目光直直迎上他，片刻后，我状似苦恼道）殿下甫临扬州便赏光驾临寒舍，实是谢某之幸。可惜，绿杨春已过了最新鲜的时候，实不好叫殿下吃陈茶……或许，魁龙珠尚可一品？您若想喝酒，自有云液、琼花露
（我在打量他，他同样审视着我。这位过分年轻的王侯还未全然褪去天真，英朗的眉眼亦有些优柔的稚态，令我薄弱的慈心起了一霎，却又被翻涌的血色往事无情镇压，转而嗤着那瞬间轻敌的自己：即便是幼子，那也是天子的幼子，权柄在手，皇权昭彰。况且，在愈见不得光的地方，这位的手段便施得愈是高明，他看我，还不知是嘲是讽、是恨是恶，我竟先怜悯起他来？好笑）
（靖王，元晦，我在心下无声一喟，帖子里措辞文雅、私印端正，来的架势却咄咄逼人，生怕别人不晓得天潢贵胄南下扬州巡查）
（殊不知这个靖，是和靖风流的靖，还是承平嘉靖的靖，抑或，靖逆的靖——若要靖逆，他藉死去的陈岩为筏，我谢嘉才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

wdnmd，你这是要靖王死啊，我的护卫呢，护卫在哪里！

【自然钟神与匠心巧制铸就了扬州三湾，但卧舟其上，是看不到漫天星河的。笙箫彻夜、声色靡丽，它美得精妙，却也失在过于精妙。我仿佛被裹进一段美人纱里，乐而忘返的危险与欲探究竟的好奇兼有，独无那些属于年少的、潋滟别致的想象。刻下，我与谢怀贞正相对，他姿态放得很低，面上的笑冲淡疏朗，却隐隐昭示不甘、不从与不臣】
初来扬州时，遇上一桩险事，好在本王吉人天相，有皇脉护佑，不过还是叫奸人暗算，腿脚受了些伤。谢先生来扶一扶本王罢。【说话间，真探出手去，把个名儒作朝臣、大贾为家仆】魁龙珠和琼花露都很好，客随主便，本王听谢先生的。
【我对这张男生女相的皮面有天生的不喜，】
回不出了先这样，改日再战

【自然钟神与匠心巧制铸就了扬州三湾，但卧舟其上，是看不到漫天星河的。笙箫彻夜、声色靡丽，它美得精妙，却也失在过于精妙。我仿佛被裹进一段鲛纱里，乐而忘返的危险与欲探究竟的好奇兼有，独无那些专属年少的、潋滟绮华的想象。于黎庶的匍匐与拜望中，我与谢怀贞正相对，他姿态放得很低，面上的笑冲淡平和，却隐隐昭示不甘、不从与不臣】
初来扬州时，遇上一桩险事，好在本王吉人天相，有皇脉护佑，不过还是叫奸人暗算，腿脚受了些伤，谢先生来扶一扶本王罢。【说话间，作势探出手去，把个名儒作朝臣、大贾为家仆，状似顽笑地睇他】魁龙珠和琼花露都很好，客随主便，本王的谢府的客，自然听谢先生的。
【谢怀贞长我数岁，或比我的师长还多活了些年月，然老天的霈泽予他太厚重，这张面孔上连一条腾蛇纹都未留刻，只余昂扬的轩眉、多情的凤目，扬州的美不应在三湾静淌的河水与天工画舫中，而应在当下、在此处、在谢怀贞的眼中才是——可我对这张男生女相的皮面天生不喜，故他伸出手来，我却轻轻拂开，侧眼看向缄声已久的友人】哪敢真的劳动谢先生，濯玉，你来。
【门前交锋暂偃，一行人趋步庭中，因有“腿伤”，故我行得极慢，从廊下的雪衣娘评至水边的荼蘼架，连风拨铁马的声音也提了句悦耳，将矫作体面、粉饰太平的涵养俱化松烟，仿佛又是那年新岁至汗父膝下请安，倏无避忌地在养心殿掷下响亮的否辞，天子座下讨来明晃晃的宠示，那是父对子的宽纵怜爱，而我向谢怀贞的顽笑、敲打，抑或那张印有我私印的拜帖、从堂前至庭中这半晌虚度的辰光，则是君上对臣子的恩威并施】
【但我二人心知肚明，陈岩既死，我的刀锋下一刻便要逼紧他的咽喉，而他自暗处走至明面，将美人乡易作阎罗殿，杀伐的冷意不言自明，若非我死，便是他亡，这场年深日久的博弈，必以血终】
【南国春末与夏初的泾渭很模糊，燕山与轩辕台的霜雪还未消，便有槐阴催蝉、管弦蛙声了。虽敞窗渡风，仍有湿热的暑气盈来，连两楹的甘松香也疏淡了七八】诶，说起来，听闻谢先生身旁总有位吴老板，亦有些名声在外，今日怎么未得见？【这明知故问地一哂罢，复与阿苑对视，神情稍肃】怎么进来的时候未解下佩剑，谢先生这位主人待本王客气，你也浑忘了规矩么？

（奸人暗算，以致腿伤，无中生有的奸人，凭空捏造的腿伤，有意思）
谢某虽是一府之主，但如何能做殿下的主呢（我心下薄嗤，复顺从地抬肘，瞬息之间，他却收回手去，转而搭上左侧那位昂藏的侍从。我对上他黯黝乌眸，辨出是扬佳最小的那位子弟，这无甚费事，他同那位佐领长得很像，气质却截然不同，一位疏冷，一位朗致）谢某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端看殿下肯不肯与这份恩典
（拿捏着谦恭小心的做派，才算将这泼天富贵仪驾的迎进府去，一路上于他孩子般的顽笑戏谑，只作耳旁风扑过，无消从识海拣出什么巧辞来应付，他固然是尊贵无匹的君上，我却不是那些曲意逢迎的庸臣，并不是谁都能对我下达驱驰的命令，包括他。待进花厅，乖觉的侍女今日一洗铅华、妆饰清淡，奉上魁龙珠后，方静静地退去，半分声响不闻，我则饶有兴趣看向对坐之人）
吴老板家中有些要事，近日便不在，您若想见他，我叫人去唤（作势真欲去请，仿佛这位“吴老板”还尚存于世，不知他将这心照不宣的秘密陈于面上为何，但一个吴朝舒死了，我手下再挑一个也并非难事。笑容略敛，后话却如冰凌尖刻，锐不可当）您真要见他么
（自然，答案是否定的）
（他要搭台唱戏，邀我作陪，我当然却之不恭）谢某这里并无那样多规矩，不过殿下，您此番前来，还要带这么一位——武艺超群的侍从、应当说是满洲勇士罢，殿下是对谢某不放心么（在燥性的小扬佳欲先于他发作前，我截话道）殿下原不必担忧，您的千金之躯，谢某可不敢动分毫，不论在扬州，还是……京畿
（甘松气息冷冽，徐徐抚平我的杀意。复端过白茶，举止慵然）殿下今日不是来问学的吗

谢先生亲自向本王讨要，本王焉有不允之理？【侧身向他，本是比肩而行，因我这忽地驻足，主客分寸亦略逾僭，本该是信步玉庭、言笑和晏，目光却不着痕迹往他脖颈处一掠，附着仅二人可闻的狎言，吐息却轻】既要恩典，那么，谢先生总该予本王些好处罢？譬如……嗯？
【敛起那瞬流露出的顽劣下流，又复煊赫帝子的克制与庄重。近室的一路再无话，待品起那盏魁龙珠，才又肯分些无关紧要的宽宥，不再计较那位素未谋面、亦不会再晤面的人】那可真不巧，也罢，吴老板自去忙他的，有谢先生招待，本王已很高兴。
【谢怀贞的才名很盛，我甫至南地，便已听过许多个版本的关于“谢郎”的轶事，在沉浮宦海数载后，他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开始经商。权、钱、名，这三样令世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于他仿佛唾手可得，只消轻轻勾一勾手指——我不一样，我生来便比他拥有得更多，连勾手指也不必】
濯玉，【我又唤了一声】濯玉，退下。
【阿苑的性子棱角分明，若对上谢怀贞这样酷爱温水煮蛙的人，难免吃亏。本该叫上惟宁，但念在“旧友重逢”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便也作罢。我再次与谢怀贞对视，心下连连喟声，连烛火亦尽优待着他，他的脸笼在莹莹的光影里，被衬得澹宁美好，愈如神祗】
【魔罗与菩萨的区别是什么呢？佛理深广，我暂未参透，但这一刻，幽冥的恶鬼与了悟的圣人俱停驻在他这张惑人面孔上，并奇异地重合了】
【终是我先以目光屏退余下几位列在我左右的随从，而谢怀贞亦如是。周遭阒寂，看着他掌下压着的那本泛出陈色《五蠹》，嘴角却牵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我不惯这么笑，因此神色略显古怪】本是要做学问的，但见到谢先生后便改了主意，这处可有叶子牌？
【放下茶盏，将“本王”易作“我”，称起他的表字】我想同你赌一赌，怀贞。

你们是疯球了？？

你俩搁着写小说呢？

（咫尺间的亵语撩拨，龙涎与甘松的气息交缠至暗昧，我虚浮面上的笑意顿时凝滞成难看的弧纹，片刻后僵至无奈一撇，在我欲出言诘责前，他复做坦定、自然的端方模样，仿佛那轻佻的少年仅是他灯辉下的影子，而我欲从他面上一探究竟的举动，便与水中捞月无异）靖王、殿下？（我低声唤他，伴随着这无声气音，被羞辱后的忿懑袭卷心头，除却刻意挺直的脊梁，藏于广袖中的十指已攥成苍白的拳）
（铁翦银鼻烟壶就在手边，我取来嗅过一回，脊骨略松，又可充作游刃有余的轩堂主人）
（举着这只添缀云雷纹的小器物，我静默地看着靖王同小扬佳演戏，思绪蔓远：小扬佳是靖王手下的悍将，在勇士盈庭的满洲亦威名远著，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但悍将总有弱点，他性急，需靖王时时指点、教诲，并一些擀旋手段，若没有靖王，仅这一把无主之矛，我倒还会考虑如何让他为我所用）
当然有啊……（手下的《五蠹》是我昔年的爱物，因翻阅多次，薄薄的纸页已承不住注疏，快脱离钉线散开了）怎么改主意了呢，殿下，叶子牌不好玩，谢某已有数年未碰这玩意儿了
（而他后话令我怔住，他说：怀贞）
（我常被人称作“谢先生”，无论官场、生意场，还是名利场。但实则我并无门生，于手下的人多是颁示命令，少有点拨。我从来觉得，愚夯者众，不堪一提，而真正迷途之人，又岂会因我只言片语而回头是岸）
（总之，我的合作者、属下与有所求的人会称我“谢先生”，憎恶我的人则直呼我“谢嘉”，少有人唤我“怀贞”，怀璧其罪的怀，贞亮高标的贞）
（这称呼暌违已久，但细细思来，曾有人这么唤我，但那已是十数年前，而非刻下，亦不该出自这位腰黄服紫的少年王侯——他年轻得过分，且才以轻浮孟浪的姿态折辱我，又怎配称我“怀贞”）
（室中除我二人，仅有两只徐徐吐着雪白烟雾的金狻猊，我所有的，由圣人诗书浇灌出的耐心、涵养与气度，已在片刻前碎裂湮释，而倦于掩藏的淡漠与厌烦则徐徐浮涌，渐次占据识海，主导起我接下来的行为——我向对面不速之客的寻衅回以一瞥，饱含不耐的警示）赌什么

【我速来是个很端方平正的模样，至少在外人面前如是。骤做登徒子，且遇上这位扬州第一雅士，拿捏出些许手段，便叫他如此慌乱无措，实有些意外。对这冷面戾色倏作不闻，偏首看了半刻近处的紫榆多宝架，其上有一只玉制凤尾瓶，折出幽幽的蓝光】
怀贞觉得叶子牌无甚意思，我却觉得很有趣。【已可自如地将“怀贞”二字玩味唇齿，仿佛彼此正是经年挚友、毫无嫌隙】昔年，我曾去过一趟连江赌石，这事想必怀贞也知道，那时年纪小，运气还不错，竟无一败绩。还认识了一位吴善乐，不知他眼下是否还在做这赌石生意，或许不敢了罢，赌场上的胜负非仅是钱财牵扯，还有生死，一个不小心，便会赔上一条命。
【于那些宵小蝼蚁全无兴趣，从怀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牌，轻轻放至桌面】若没有也不妨事，我带了一副。咱们各取三张，一张一张的比、比谁手里的牌更大。
【寻常纸牌制得粗糙，这一副是官造——早先在柏风处讨来的小玩意儿，不想而今还有此等用处，手上动作虽快，却毫无隐瞒，徐徐铺排开文钱、百子、万贯同十万贯，熟练得好似久经赌场】
你也知道，我今日来谢府本就是有话要问，想来怀贞心中对我亦有些未消的疑虑。一张牌，便是一个问题——当然，怀贞也可以多提，我自会从中择一作答，毫不隐瞒。
【站起身后，慢条斯理抚平襟袖上的褶，缓步走近他，稍一张臂，便可将这位身量清癯、风姿隽爽的文士桎梏在怀，事实上我确是这样做的。低目掠过他瘦削、矜贵的颌，似是被其容色被惑，只伸指在他眉心处轻轻一点，悄声谑道】美人，收一收你的杀心，一蹙眉便会变丑，我不爱看。
【这番倒非我对他感兴趣，只是从前陈岩对惟宁有些见不得光的心思，如今陈岩既死，我从他老板身上讨些利息出出气，总不过分——久闻谢嘉过分好洁，数年间身边无一人伺候枕席，似是天生断情绝爱，现下看来传言非虚。坦然收回动作，负手在旁】
牌场有牌场的规矩，我不敢出千，也希望，怀贞对我诚实。

今晚继续博戏

（他可将旧事、旧人如玩笑般吐露，是因那些不过过往风烟，或是无足轻重的小人，而我不同，我虽已预想过他来的一切，却对这不按常理出牌的手段过于陌生，以至刻下确是无措。由是对靖王手段更添一重忌讳，或已非忌讳，在他开口轻慢我时，我的杀心已动）
（但尚可维持些体面，于是酝出些含蓄的笑容，话语却藏机锋）运势只一时，这一把赢了，但下一把、下下把……谁又知道日后的输赢、谁又能真的全无败绩呢（指节叩响桌面，警示着他，亦提醒自己）轻易将自己的生死押在赌桌上，实是愚蠢行径
（吴善乐与陈岩一样，俱是没本事的野心家，早忘了他死在何年何月何地，总归手下的人自会料理干净。视线正对着他，就此谑道）宵小蝼蚁，也值得记挂么
（见他缓缓走近，亲自化身为牢将我禁锢，因一人俯首、一人仰头，不足一拳之距，可闻彼此吐息，连面上纤微动静亦可见。举目看他，下意识地蹙眉后，额间便有一丝冰凉触感——那是他的手指，寒凉得如一条蛇，牙上淬满毒液）
（平素从不与他人触碰，只在片刻怔愣后，好洁本性就此发作，一把将其拂开，毫无容情余地。闭目按捺了良久，面色方才恢复坦定如常）
殿下，既知赌局胜负关乎生死，还要同我赌么（这并非在问，因答案早明，既要开赌局，区区财帛无甚新意，要以命为注，才对得起殊死一搏。但到底是应下赌约：他想察知我的底牌，我亦想试探他的深浅）就不怕，将自己的命也赌给我么
（话既说到这里，再以一些客套逢迎的托词揭过便再无必要，毫无顾忌的狂悖忤逆之语便也溢出唇齿，挟着凛冽的杀意）您乃天潢贵胄、皇子龙裔，我谢怀贞贱命一条，输了便输了，就此抵给你也没甚么，死不足惜——但你也知道，布衣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
（连寻常小儿亦知秦王与唐雎的典故，此话浅白得近乎挑衅）
我不是要离，也并非聂政，但想要一个人的命，即便那人到天涯海角，也非死在我眼前不可，同样的，我这条命，谁有真本事，尽可来取（切牌手法熟练，各自取出四张后，冲他轻点下颌，疏冷一笑）
开始吧（将三张牌示他，其上分别绘着浪子、船火儿与武二郎）殿下，你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