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的蔷薇栽得囫囵，盛放时常是这里一簇，那儿一丛。藏匿着半缕一丝夏末的熏风，夏里最无耐性的留客。天光尚早时，它已消在日下，待暮色苍茫，又潜出花丛，穿过南窗赴另一丛花约，没有半缕行过的痕。）
（这下吹散了云，显出星月。月是一轮皎洁的好月，仿若前几夜在梦中坠落的并不是它。原便不是它。小娥将廊下灯点亮时，天上的月与星渐不大够看了。悄悄离了窗，在白鹤披风下掩着，持灯出了淮南。）
（风一路随行，连经途粲然若星的花丛时，也不曾停留。遇鹤早亮了灯，垂首吹熄琉璃灯中微跳的烛火，交付门旁小仆归置。自又绕过屏，寻其间主人。）：“哥哥——”（惯在人前作得娇，未得人应，幼小的身子便先依偎进他怀中，软软几字。）：“月亮掉下来了。”

暮色四合，月明星稀，仲夏的夜总是夹着一丝沉闷，室内置了冰，亮起的琉璃盏映亮临窗一张书案，青玉镇纸下压着半卷翻开的左传。仰躺在胡床上看奉礼将一卷生宣裁完，眼尾余光落在案角琉璃瓶上，两尾游鱼正追逐的欢畅，乜他一眼。
“去，把它们也挪到月亮下晒晒，也不好总闷在这房里。”
奉礼应声出去，起身走至案前开始磨一方端砚，清水方倒入砚中眠眠便一头扎进怀里，抬手拢住她，将断砚往后推了些许，这才低头哄她。
“眠眠一个人来的么，月亮落在了哪里？”
觑见她身后并未带侍女，只得将人矮小的身子抱起放到胡床上，一捏她脸颊。
“又一个人偷跑出来了？”

：“落在井里…落在了土里，沉沉的，它不见了。”（没有月亮的日子好长。在他怀里仰起面来，眨了眨湿漉漉的一双眸。望着他，轻轻地说起梦里的月亮坠落在哪。）
（由阿兄抱着，落到了胡床上。挺直了背，乖巧地坐着，阿兄淡淡的影映在了衣上，在小鹤其间。小脑袋里装满的奇奇怪怪，迨聆见阿兄后话时，统统飞走。赶忙举起了小手，顾不得揉一揉脸颊，轻轻一掩，遮住他的唇。）：“嘘！”
：“毓哥哥。”（分明应不是训斥，偏较父亲，总更敬爱兄长们。这下自觉作了错事，有些为难，未免也愁苦起来。偷偷觑阿兄的眉眼，只怕他不高兴，没骨气地伸手摇了摇他的袖，小声唤他。）
：“不是这样的。”（说话时，豆黄烛下映着的双颊红扑扑，连软绵绵的声里带着几些渐起的愧。凝着他的眸，眨了眨一双小鹿似的眸，多示出几分真诚与人。）：“下次不会啦，今天是为了月亮。”

瞧她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分明还有些迷糊，猜她应是做梦了，小孩儿嗜睡，又是娇养的女孩儿，不比我们这些习惯了秉烛达旦苦读的士子，习惯晚睡了，一时只拿话哄她。
“好，阿兄知道啦，眠眠是最乖的宝宝，月亮不是掉下来了，是回家啦，夜深了，月亮也要睡了。”
示意奉礼关窗，虽是夏夜也怕眠眠吹了风，我从弱冠之年即到白鹿洞书院求学，走时她尚未出生，后来回京科考她方在襁褓，中第后外放荆州至今方回，此时她已长到我腰际，数年来我与她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可骨血相连竟然她对我没有丝毫生疏，也就偏宠她几分。
“眠眠今日都做了甚么，阿兄喂你喝牛乳好不好。”

（二哥哥并没有太在意这件似乎‘很难分辨’的事，但在任眠眠的忧心忡忡里，眉心悄然攒起的一座小山，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略垂的小脑袋里满盛着“真的么？可捣药仙不是偷跑下来了么？它并非先知月亮要落下来了？”）
（无处起而袒露心思，只得安于兄长的慰藉。）：“噢～”（女娥漫不经心地晃了晃腿，悄悄地，像松懈了一口气。又故作沈静的扬起首，叹一句。）：“原月娘这样贪眠，也同眠眠一般。”（两颊绯红，羞赧地抿起唇，轻轻笑开。）
：“没做甚么，只到小玉那儿，我还央她教我绣一枝桂。”（窗被阖上时，凉风亦被迫驻足于窗外，望不见星，夜这样黑。好似今朝绣过的小帕，囫囵被藏在小口袋里，隔绝天日。这下，不可捉摸心思的女郎摇了摇首。）：“不饮牛乳。不然晚些睡不着，只得同章哥他们送的两粒发光珠子大眼瞪小眼啦！”
（手在小口袋里摸索着。）：“二哥哥，给你。”（一双眸晶亮，坦率、或说得意的示予人。可怜一方皱巴巴的小布，这下又被拎了出来，露出张牙舞爪的面目，分明像一段虬枝。）

将她环抱在怀中，瞧见人稚气未脱的面上眉山微蹙，便知她还未弄清月亮去了哪里，只好哄她。
“是月亮太喜欢眠眠啦，你去了哪里她便跟到哪里，你睡了她也就陪你睡了，你跑来阿兄这里，她也偷偷跑来了，你瞧，她就在那琉璃瓶中呢。”
示意奉礼将琉璃瓶挪到门口，正盛了一汪月亮，两尾游鱼正缓慢游于其中，颇得几分雅趣，只她还小，不懂此时意境，也只盼她瞧个新鲜，能让我将人哄过去。
挪出一只手接过她递来的小布，认真看过一眼，说是刺绣更像女童贪顽的物件儿，稀疏松散的针尖，随心所欲的描绘，若仔细辨别似确能认出桂的模样，一本正经夸赞。
“这是眠眠秀的么，真不错，我们眠眠手巧又极有天赋，做什么都是最好的，眠眠现在可识字了？”

（偏首，循着他的话望去，在琉璃瓶中望见了月。浮浮冉冉的月于此驻足，清光渐咫尺，连门扉、牖上也沾染一片冰心。像一尾附庸风雅的游鱼，惺惺相惜地探出手，捞起、或说如它们一般，搅散一抔欲成落地霜的月。）
（眸抬起，先迎上兄长的轻笑，大抵他在探妙文人的逸趣中，是我从未多见的。复迎上那双眸，两道小眉已然松开，显得更烂漫明艳。）：“握住它啦！”
（并不急着应兄长的话，只因方才短短的一句话末，平白催生了几分任眠眠的烦恼。悄悄挨得他更近，而这一切只可归咎于不合时宜的‘识字’。依偎在兄长的怀里，像一簇躲在松柏后，借着它的庇护而盼春风的花。点了点头，徐徐地振了振长睫，不紧不慢的嗡着声。）：“真的么？是要赠您的，仙客赠予哥哥，这抔月就分赠小哥。”
：“咳咳，二哥哥知道温钟馗么？”（轻咳二声，抿唇一笑。毋庸置疑，女娥尚不具有甚么‘风雅’ ‘诗文’二字，更谈不上‘风骨’的锤炼，她更多时候只捏住勉强称得上是‘率真’的秉性。）：“他写的是涉江采芙蓉，抑或微雨侵晚阳？”

天真烂漫的女童倒替我赶走仲夏之夜的烦闷，也替这秉烛读书的枯燥生涯添了一丝童趣，她这样的幼年我是不曾有过的，三岁开蒙，四岁时父亲便又教我学武，此后经年寒暑不歇，在白鹿洞求学时更是一日也不敢松懈，她今日倒令我生起几分艳羡，倘若我与明夷有个女儿，大抵也会如此娇养。
索性耐下性子陪她顽，让奉礼将室内烛火挑亮几分。
“眠眠的礼物哥哥很喜欢，下次还要记得再送给哥哥哦。”
当着她的面将小布细心收好，揣入袖袋，耐心与她答疑。
“眠眠开始识字了么，只这两句都不是温钟馗写的，他的词哥哥最喜欢的一句是，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不过眠眠还小，不必读这些，涉江采芙蓉与微雨侵晚阳，眠眠更喜欢哪一句呢？”

明天一定回！

：“眠眠永远予二哥哥。”（女娥说这话时，因室中多添的几盏烛火，两只晶晶亮的眸里盛满了光，更显心诚。曲起食指在兄长的手背轻轻敲了敲，犹使着小性子，没出息的叮嘱兄长。）：“那…二哥哥也不许弄丢了它们。”
（如此，方又歪斜着靠回兄长怀中。）：“识得啦，章哥尚时常来做文师呢。”（绵软的声拖得长长，女娥徐徐地抬起一边小眉，略有别扭的转过头。）：“旧岁里我去寻小孟时尝见过一回，唔…被春日细雨浸润着的夕阳，还有一片同被雨浸凉的红霞。想来这就是微雨侵晚阳么？”
（实则任眠眠的话中并未有太多的犹疑，她尚不是一位需活在诗词里的雅士。至于附庸风雅一说，却不如道她更喜欢文人的模样，与他们口中的野意。譬如章哥，又譬如面前这位兄长。）：“二哥哥，我都不知涉江采芙蓉是怎么个模样。是如英华姑姑言说，江南的女子们在江畔折莲，或是划着木盆在莲塘里采菱角一样么？”

明天一定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