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简陋的审讯室内，两位警官与高桥南隔着桌子面对而坐。四十来岁的中年警官，姓田中，头发蓬松杂乱，嘴边蓄着络腮胡，一脸痞气的凶相，主要负责审问。稍年轻似乎不到三十岁的年轻警官，被唤作观月，个性柔和许多，担当辅助审问和记录的角色。
重复说明多次凶手另有其人，田中警官始终不信。无可奈何的高桥南开始打量周围，天花板上的长方形照明灯为室内提供充足照明，中央空调的冷气从斜前方开在天花板上的口子呼呼涌进来。正对面那面墙嵌着巨大的黑玻璃，如影视剧里布置的那样，玻璃是单向可视的，后面一定站了不少关注谋杀案的警官。毕竟那样残忍的凶案现场足以引起舆论哗然。
穿越事件发生的太过突然，手机和石英腕表来不及拿，待在空荡荡审讯室里的高桥南已经没有时间概念，她只知道不停喝水的观月警官中途去了厕所三次。
观月警官离开的当头，田中警官点了支烟肆无忌惮地抽起来。高桥南的父亲不抽烟，身边也没有喜欢抽烟的朋友，因此那股刺鼻的气味钻进鼻腔时，她不禁皱起眉，「麻烦你，把烟头熄灭。」
「难受了？」田中深抿一口烟，冲着高桥南长长地吐出。高桥南被臭烘烘的气味呛得连咳两声。见到高桥南的狼狈样，田中轻浮地笑起来，脸上的肉挤成沟壑，让他看起来更凶狠了几分。
「难受就把字签了。」田中将观月记录的供词扔到高桥南面前。
高桥南往纸张上看了一眼，与她供述的相去甚远，完全是警方为了让整起案件听起来更合理而编造的说辞，他们臆想出高桥南如何躲避摄像头进入房间行凶又离开现场的经过。但那番说辞存在严重的漏洞，酒店摄像头没拍到高桥南进入房间，却拍到她离开的样子。如果高桥南真像他们说的那样精心布局，又怎么可能粗心的把沾了血的衣物留在现场。最为重要的是，凶器和受害者的躯干都没找到。
「我没杀人，虽然不可思议，但真相就是如此，凶手从现场的那面镜子逃到了我家，而我被凶手从镜子另一边的家里拉了过来。」高桥南把那份可笑的笔录推回去。莫须有的罪名，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承认。
嘴里衔着烟的田中散漫地斜昵高桥南，「哦？你住哪？」
「东京都千代田区永田町3-2-6。 」
「开什么玩笑！」田中暴吼一声，双手重拍在桌上支撑身子以压迫的气势倾向高桥南，「地图上根本没有东京都这个地方。」
高桥南被田中制造的巨大噪声吓了一跳，平复下来细品他的话，心凉了半截。
东京不复存在的平行宇宙……
之后警官们问了些什么，高桥南已经不记得。整个人处于懵懂而迷茫的状态，好像回到了当初父亲去世的那段时间。命运突然的变脸，高桥南被硬生生从舒适圈拽出，毫不留情地扔到一个人的荒岛。
是啊，只不过是重复一遍那时的经历而已。

【十五】
警方罔顾案件里的种种疑点，决定以杀人的罪名起诉高桥南。法庭正式审判之前，高桥南被扣留在警局的拘留所。名叫小林弘之的某报社新闻版记者收到消息，买通警方内部的人安排了探监的机会。
已然接受一连串变故的高桥南将在警官面前供述的事实又说一遍，并不寄希望于记者能够站在自己这边，只是不想撒谎。如果立场对调，高桥南明白自己也不会轻易相信这么荒诞的事情，她不能责怪任何人，只能平静地接受命运给予她的磨难。
「高桥小姐，你所说的布偶人是这个样子吗？」小林弘之递过他的笔记本，上面用黑色签字笔绘制了一副速写，和高桥南那晚见到的古怪布偶相去无几，就连粗线缝制这种未曾透露的细节也被刻画在上面。
「是这样，没错。」高桥南狐疑地看着小林弘之，她不确定小林是否知道些什么。
小林弘之收回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高桥小姐，我可以替你说出实情，但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这可能会牵扯出许多厉害关系，身处局内的你难免受到伤害。」
「什么厉害关系？到底怎么回事？」
「抱歉，我只能告诉你这些，要不要公开，决定权在你。」
高桥南从警方那边得知，因为犯案手法过于恶劣，大概率会被判处死刑，她已经没有退路可走。
「请帮我说出真相。」
小林弘之离开后，高桥南被警员押解回拘留室。即将拐入转角的T型走廊，迎面走来两个人。身穿警服的男警员走在稍后面的位置，前面是一个个头不高但步子很快的女人，她穿着一身黑色小西装，手提黑色公文包，长至肩头的长发披散开，遮住左边眼睛（参考优的脱黑形象）。掩在头发下的那张脸，高桥南再熟悉不过。
「优子！」戴着手铐的高桥南激动地喊出声，但很快，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便被无情的真相给浇灭了。
那人走向被警员牵制住不能前行的高桥南的时候，高桥南看见了她的眼睛，大岛优子的眼睛是时刻闪着光的，而那双眼睛沉寂得像是深谭死水，没有一丝感情。
「什么人？」那人问身旁警员。
警员说，「布偶杀人案的凶手，一直拒不认罪，但是现场只找到她的指纹和脚印，拖不了几天了。」

【十六】
法庭审判会上，为高桥南辩护的律师更像是推她走向死亡的推手，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和控方律师打的配合，疑点丝毫不提，只一个劲的将指证高桥南的所谓证据摆出来。如他们所愿，最终法官判处高桥南死刑。
审判之后，他们将高桥南从拘留所转到监狱。因为背负着凶恶杀人犯的名头，高桥南享有独自住一间房的待遇，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被放出来活动一会。也就是那一会，高桥南知道了小林弘之口中的利害关系究竟是什么。
身材高大壮实监狱头目般存在的女罪犯毫无征兆地冲过来，一拳砸在高桥南脸上，高桥南猝不及防，被巨大的冲击力裹挟着摔倒在地。女罪犯又补上一脚，警告高桥南，「以后说话小心点。」
高桥南痛得蜷缩起身子，眼泪应激似的在眼眶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高桥南与这人素未谋面，自然不可能动了她的奶酪，幕后有人指使。高桥南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警方，迫于舆论压力急于结案将高桥南拉到替死鬼位置的警方是不会允许有悖于他们的言论出现的。然而，高桥南却让小林替她发表了这样的言论。
高桥南在以前的世界看过不少纪实文学，身处底层社会的她原本以为自己能够体会书中的绝望和无奈。平行时空的种种经历让她明白，更深处的黑暗是她无法感同身受的，而那些黑暗普遍存在。
高桥南吃了最后一顿晚餐，负责执行死刑的警员用油纸袋蒙上她的头，将她带到行刑室。似乎请来了牧师做死前祷告，念的是圣经里的章节。高桥南平躺在方形台子上，看不见周围的情况，只隐约感觉手腕处被刺了一下。据说是注射式的安乐死。冰冷的液体逐渐推进血管，强烈的窒息感涌上喉咙时，接受任人宰割处境的高桥南突然慌乱起来。
父亲过世后，独自扛起所有事情的高桥南一直觉得自己与世界的联系很单薄，没有留恋，不懂孤单，哪怕遭遇意外生命戛然而止，也不会存有遗憾。直到死亡真正来临，她才恍然发觉，曾经的她并不是一无所有，她有一群关心她的朋友陪伴在身边，她有自己的事业，她有许多人渴望而不可得的平静生活。
——她不想死。
手脚被缚的高桥南扭动身子，试图阻止执行者注射药物。不知道是谁按住了她的身体，执行者将注射器一推到底。不过短短十秒，药效开始发挥作用，高桥南失去了意识。

【十七】
一缕光从头顶漏下，刺激着长久处于黑暗中有些不适应的眼珠微微蠕动，眼皮很沉重，抬不起来。小幅度弯曲的指尖触碰到一些木屑似的东西，高桥南猜测四周可能是硬邦邦的木板。空间很小，刚好可以塞下一个人的宽度。高桥南笔直躺在木板制成的匣子里，隐约听见外面传来对话声。
「喂，喂，给的也太少了吧！她可是我好不容易带出来的。」
「田中，你也不看看尸体被你毁成什么样，到处是伤，肋骨也断了两根，我得花大功夫去修补，给你六十万已经算不错。换作别家，你连四十万都拿不到。」
「TMD，早知道就让那家伙下手轻点了。」
是那个混混警察田中，高桥南记得他的声音。如今看来，从冤枉入狱到监狱被揍、行刑，再到贩卖，他皆参与其中，又或许是他一手策划了这件事。身为公职人员却暗地里干着这样龌龊的勾当。一股怒火在高桥南胸口燃烧，她想要爬出黑匣子当面质问田中，但身体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音。某一瞬间，高桥南注意到对话里的那个词——尸体。
她……死了吗？
她明明能感知光线的刺眼，听见外面的声音，体会木屑刺入皮肤的细微不自在。还有不知什么人摆放在她胸前的花。她可以嗅到黑匣子里充斥的茉莉花似的香味。比普通茉莉花的香味要浓郁，像是她曾在某本植物图鉴中看到过的金钩吻，那种植物还有另一个名字——断肠草。
对话声消失，黑匣子开始移动，从身体感知的地心引力推断是直立的推动。推动的时间不长，想来没走多远。那人打开黑匣子将高桥南搬出来，用肩扛着移动几步放到某个台面上。高桥南的手脚呈大字状被皮革材质的带子缚在台子四角。与在监狱的注射药物时所躺的地方不同，这个台子更坚硬些，后背冰冰凉凉的，高桥南想起自己甜品店里的大理石操作台。
「我来帮你从疼痛中解脱。别紧张，很快就不会痛了。」那人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
从疼痛中解脱是什么意思？
模糊的念头在脑子里形成，来不及思考。高桥南听见敲击的声音，紧接着一股巨大的痛意钻进右手腕，并以手腕为起点迅速蔓延整只手臂。能感觉到痛，她没死。
鞋底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那人挪动到高桥南左侧，重复敲击的动作。
「啊！」高桥南发出了声音。
双向奔赴的疼痛汇聚在胸口，演化成绞心的痛，那痛犹如暴风雨夜汹涌的海浪，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高桥南的神经。睁不开的眼睛流下温热液体，仿佛打开了水龙头，怎么也停不住。
当双腿同样被剧烈的疼痛袭击时，高桥南终于睁开了眼睛。
破败脏乱的房间，像是见不得光的黑诊所，一盏悬绳挂着的灯在头顶摇摇晃晃，墙壁和天花板连接的地方布满霉迹和蜘蛛网，推高桥南过来的棺材似的黑匣子立在旁边。
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正手持锤子和锥状物对准高桥南的脑袋，他的脸上有一道长疤，在鼻梁到嘴唇的位置，乍一看，半边嘴像是裂开了一样。
足有一掌长冰块般透明的锥状物触上肌肤有股凉意，但又与普通的冰块不同。男人握着冰锥的手冻得鲜红，却没有融化的水滴落下来。而且，钉入手脚中的冰锥已经寻不着丝毫痕迹。
高桥南的身体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拿着锤子敲击冰锥。这让高桥南想起中国古代仅凭借木头就能将房屋搭建成型的榫卯技术，木制的长条楔钉榫砸进需要固定横梁间。
一下、两下、三下……
直至冰锥没入头顶消失不见。
撕裂的痛，痛到恨不得砍下自己的脑袋和四肢。

【十八】
「为什么……」
出口的声音因为痛苦嘶喊变得异常沙哑，高桥南望向说着要减轻她的痛苦却给她带来前所未有的痛苦的男人，超出认知范围的行为，古怪而荒诞。
来到这个世界后，高桥南的心中产生过无数个无人解答的为什么，倒不是对这个男人抱有期望，只是种种离奇又令人绝望的经历，摧毁了高桥南在另一个世界构筑起的内心。她想，即便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也应该为过去那二十五年的人生寻求一个真相。
男人将锤子放到置物台上，剪开高桥南身前需要进行手术部位的一小块布料，没有将私密部位暴露，保留了高桥南最后的尊严。男人拿起仪器盘里反射冷冽寒光的手术刀，度数并不低的老花镜下掩藏的神情专注而严肃，看上去就像是一位经验老道的外科医生，手术刀在他手中灵活运作，巧妙地避开骨头和器官，打开高桥南的胸口。
伴随着与高桥南不同的、无法逆转的沙哑声音从干旱已久如皲裂大地般的嘴唇中间吐出，「来到这里的人都会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能选择出身？为什么拼了命生活仍然被踩在脚下？为什么恶人得不到惩罚善良的人却要待在地狱？」
皮肉外翻，露出里面被血肉包裹的骨头，在一片鲜红中显得异常突兀。或许是痛到麻木了，高桥南感受不到任何痛楚，她平静地看着男人将血肉剥离，将错位的肋骨接回去，固定，仿佛那不是她的身体。而她，正在围观别人的手术。
「并不是所有的为什么都能找到答案，执着于真相只会令你痛苦。我们能做的只有接受过去，向前看。所以，心怀感激地活下去吧。」
缝合胸口完成收尾工作，男人摘掉手套的同时，别有深意地看高桥南一眼。他用多出高桥南的三十年人生经验告诉她，接受过去、向前看。
高桥南望着头顶仍在晃动的灯，思考着男人的那番话。或许他说的对，不想就这么死去的自己在找到回原来世界的方法之前，只能接受这个世界的规则，努力活下去。更何况，如果那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是将自己卷入杀人事件的凶手，那么优子她们的处境就不容乐观，她必须想办法回去。
「莉乃。」男人朝侧门喊了一声。
里面跑出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容貌算不上出众，也并不丑陋，平平无奇的长相，却拥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灵动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打量手术台上的高桥南，像是有着许多奇思妙想的孩子。
「怎么了，父亲？」
「带她去泡灵浴。这具傀的耐力不错，水温可以调到最高。记住，每天五次，每次一个小时。三天后，带去橱窗陈列。」
「好的。」
莉乃脱下自己的外套替高桥南遮住胸口，她比高桥南高出半个头，身材纤瘦，力气却很大，一手抓高桥南一边手腕，一转转身，便利落地将高桥南背起。
穿过小门是比手术室更加昏暗的走廊，两侧墙壁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砖块，一方铁栅栏围起的小窗开在远离手术室那侧墙壁的斜上方，几丝月光洒进窗口，成为唯一的光亮。连在走廊尽头的木制楼梯似乎已经有些年岁，踩上去的时候，脚底吱吱作响。高桥南嗅到尘土飞扬的味道。
莉乃背着高桥南走进一间同样没开灯的房间。房间里架着一口锅，锅身嵌着一个朋克风格的指针盘，刻度文字与原来的世界一样，应该是指示温度的。与锅连接的长长管道通向楼下，锅旁是一个西式壁炉，里面有许多燃尽的灰烬，没有添新的柴火。靠里一点的房间角落，有个满是划痕的柜子和几把椅子。
很奇怪，明明应该什么都看不见，高桥南的眼睛却像拥有了夜视功能，在莉乃按亮墙侧的开关前，就将房间的布局看得一清二楚。
高桥南连人带衣服被扔进加满水的锅里，混浊望不见底的乳白色水，有一股割草机碾过青草地的浓郁气味，又隐约夹藏甜腻的奶味。莉乃转动锅与管道连接处的阀门，白水咕噜噜沸腾起来，好似有一群金鱼在底下吐泡。
若放在另一个世界，被煮熟之前，洁癖就会将高桥南击垮，但她现在感受不到衣服贴在身上的粘稠，也体会不到高温灼伤肌肤的痛苦。达到想要的温度后，莉乃从角落拉过一把椅子，坐在锅前，双手撑着下巴，看着高桥南。
高桥南想起那句俗语——死猪不怕开水烫。
苦涩一笑，「倒是应景，半死不活的我。」

【十九】
谨慎起见，高桥南并未莽撞地问东问西，而是通过日常观察掌握一些情报。原来田中将她卖来的这家店做的是制傀生意，主人名叫指原中正，也就是那位面相凶恶不苟言笑的男人，而那场手术是为将高桥南制成傀。
指原中正大部分时间都是一副雕刻脸，偶尔说话嘴部会裂开到后排牙龈都露出来的程度，有些瘆人。指原中正算不上好人，但也没对高桥南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连同为女性的指原中正的女儿指原莉乃似乎也有所避讳，在高桥南恢复知觉后，就尽可能避免身体接触。
「某些占有欲强的控主很恐怖的。我父亲就是因为当初为一具男性傀泡灵浴的时候，没有避讳，导致购买那具傀的控主勃然大怒，派了人来下杀手，脸被砍了一刀。」指原莉乃如此解释到。
高桥南惊讶于指原莉乃的心思单纯，似乎跟高桥南所遇到的这个世界的人都不一样，她会将自己所知道的东西尽数告知，而那双眼睛始终保持着清澈的灵动。
高桥南从指原莉乃那里得知，指原的店铺开在名为鬼街的地方，每当午夜十二点，鬼街便会开启通往外界的门，与外界那些光鲜亮丽的有钱人做见不得光的交易，人们称之为鬼市。而贩卖傀只是鬼市交易中的一种。
似乎已经建立起一条完整的产业链，由田中这类心术不正的人从外界将那些即便消失不会被关注的流浪汉、死刑犯以及贫苦人运送到鬼街，再由专业制师对这些人进行手术，植入名为牵引钉的东西，泡所谓的灵浴，改变体质，最后将制好的傀高价买给控主。而这些参与其中的控主，大都有钱有势，会帮忙掩藏鬼街的秘密。
「傀和控主到底是怎么回事？」泡在乳白色液体中的高桥南问正背对她坐着的指原莉乃。尝试三次之后，手臂才搭在锅的边缘上，虽然恢复了行动力，但没什么力气，好像有东西拉扯着身体，不能大幅度活动，即便动起来，也是磕磕绊绊的。
「第二次科技革命，名叫米卡的西鹰人创造了以人为基础的制傀技术。主要原理是通过关闭皮肤感知能力，异化大脑结构，将人体的潜力最大化激发出来。这种技术改造的傀一旦进入战斗状态就会失去自我意识，需要由控主发出指令，指挥他进行战斗。傀跟控主的关系就像是武士和武士刀，傀本身虽然拥有极强的杀伤力，但离开控主的操纵就等同于废铁。」
指原莉乃扭头去看高桥南，见她两条胳膊光溜溜地搭在锅边缘，正盯着自己的手腕出神，便又立刻转回去，「你应该可以看到，你的手臂植入牵引钉的部位，有些浮动的丝线。那就是控主操纵傀的牵引丝。」
长时间泡在液体里的黄皮肤褪去原本颜色，变成白化病人似的纯白。高桥南略一低头，看见了乳白色液体表面倒映的影子，脸融化在液体里，分辨不出轮廓线的位置，头发和眉毛依旧是黑色的。黑色的角膜似乎扩大许多，占据了眼睛的三分之二，这让高桥南想起酒店那具眼球全黑的尸体。
「这个世界对于那种事情采取的是放任态度吗？人体改造什么的……」
在原来的世界称得上玄学的怪力乱神事件，在这个世界却是有着理论支撑的科学技术。果然很难理解。
「也不是放任。二十年前，有位科学家发表了傀与人类结合造成的基因污染研究，便将制傀技术列入了禁忌名单，现在也只有在鬼街才能找到。」
计时器回归原点，泡浴时间结束，指原莉乃从小柜子里拿出一身白色类似男式和服的长袍放到锅旁边的椅子上，「好了，所有工序已经完成，该为你去找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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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落地式的全面玻璃，宽度大概一两米的样子，高桥南如同展示服装的塑料模特般光脚立在与破败房屋不搭调的干净平台上，捆绑双臂的一人高十字架将活动范围限制在橱窗内，视线所能抵达的地方只有指原店对街左右的三四家店，和被黑暗侵蚀的素净天空。
鬼市比高桥南想象的要热闹许多。石板铺就的街道延伸向未知远方，不明身份的人们行走在街上，偶有摩肩接踵。街旁是中世纪风格的木制建筑，各式各样的小摊铺依墙而立，不规则的线条曲折在高出地面的石块墙面上，透过墙上木栏杆的间隙可以看见后方店铺敞开的大门。对街则是风格迥异的石制房屋，石墙凹陷的洞从地面蔓延向屋顶，在灯火通明的闹市里像是择人而噬的古代巨兽。
高桥南所待的橱窗在石制房屋这边，正对面小摊铺上悬挂着造型独特的铁制品，不清楚具体用途，但似乎很受欢迎，聚集了一小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与指原中正一样被毁的丑陋面孔，也有明星似的美丽样貌，这些人大都一派冷漠表情。
「那个啊，据说是能让人乖乖听话的道具，牵引钉同种不同类型的产品，只要植入脚腕，那人就永远都无法从你身边逃走，相当恶心的道具。不过，人就是这样，总想掌控一切，尤其是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同处一片橱窗的男人为高桥南介绍小摊贩卖物品的性质，他的容貌没有被外力损毁，却沦为被嫌弃的一类傀。只因天生长相不符合大众审美，至今没有控主愿意带他离开。
高桥南同样受到前来挑选傀的控主嫌弃。似乎是自我意识过于强烈，即便牵引钉深植脑内，也会有一波完全相反的意识与控住的命令相抗衡。控主享受的是操控的过程，不受控制的傀自然成为不被看好的劣等品。
「你这样固执有什么好处？一辈子待在橱窗里，待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发烂发臭就是你所愿？我说啊，你倒不如忍忍，随便挑个控主跟他走得了。外面的世界可比这里美好，我保证你出去了就不想回来。」男人依旧在不遗余力的劝说高桥南。
高桥南待在橱窗里的这几天，不甘寂寞的男人一直在喋喋不休，话题从鬼街习俗到自己的身世背景。男人的前半生因外貌丑陋而被父母遗弃在桥洞下，之后被流浪汉所救，有了个名字——桥。白天和其他流浪者外出乞讨，夜晚露宿在桥洞下，年长的流浪者偶尔会将讨来的食物分给他一部分，那时候的日子简单而纯粹。
直到有一天，采访市区底层现状的记者将桥的事迹公布，经常上节目的区议员立即发布悬赏征集桥亲生父母的线索，名为善意的举动，真实意图是为竞选市长做表面功夫。顺理成章，桥被父母接回去，在镜头下享受父母的关爱，在镜头下上了学，在镜头下做着观众所期待看到一切。但这不过是镜花水月，议员当选市长，镜头遗忘了桥，观众重新物色可怜人，父母暴露本性，而桥再也无法回到原本的生活。
说着那番话露出凄楚神色的桥或许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外面的世界美好，不过是自欺欺人。
高桥南不发一言，仰望天空，屋檐下悬挂的灯笼在不停晃动，幅度比前几天要大许多。扭头去看桥，他好像完全没有发觉。幻觉？高桥南再次抬头，灯笼仍在晃动。不知何时，嵌于夜空的月亮变了模样，褪去银色，换上鲜艳的、血一般的赤色。赤色月亮下掠过黑影，一点，两点，三点……越来越多，黑压压的一片扑向大地。
「清道夫来了！快跑！」街头有人大喊一声。
原本平缓流动的人群急促地向街尾涌来。“砰”，如闷雷般的巨响砸在耳边，街道随即陷落一个巨坑。高桥南尚未从出乎意料的发展中回过神，黑色影子便宛如急于觅食的蚂蚁群，冲出巨坑，速度极快，眨眼的功夫便到了眼前，他们疯狂地砸着橱窗的玻璃。人类无异的外形，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茶色装束，力量超乎寻常，这让高桥南想起原来世界里潜伏于黑夜从事暗杀活动的忍者。
碎裂的玻璃片命中固定于十字架上的双臂，血柱顺着撕裂开的伤口流下，在白衣上开出朵朵梅花，高桥南却感受不到任何痛意。看顾店铺的指原莉乃叫来正在后面忙碌的指原中正，他持长矛，一把撩开扑向高桥南和桥的清道夫。指原莉乃曾经说过，二十年前傀被列入禁止名单，这些清道夫大概就是清除傀的组织。
指原中正带领指原莉乃奋力抵抗清道夫的侵袭，周边贩卖傀的店铺也陷入苦战。上窜下跳的黑影，各种稀奇古怪的武器轮番上阵，场面一度混乱不堪。高桥南木然凝望街头攒动的人群，人群由远及近，浮现一抹熟悉身影。待那人走近，高桥南才确定，是小林弘之，那位采访过她的记者。
「小林！」高桥南大力拍打橱窗玻璃，试图引起小林弘之的注意。
身旁的桥却突然大叫起来，「你想逃走？不行，你不能跟他逃走！」

【二十一】
高桥南从指原莉乃那里得知，除了西鹰人米卡的好友山鸟族的后人拥有正统的操控技术以外，普通人操控傀的技巧没有多大区别，战斗力主要取决于傀与控主的心灵相通程度。高桥南有不得不走的理由，所以在那个时刻，她选择相信曾经给予过她帮助的小林弘之，将身体的控制权交到他手中。
指原与黑影纠缠不清无暇顾及店内的时候，小林弘之无视桥的大呼小叫，从十字架背后的木格子里偷拿走高桥南的主控戒指，戴到自己食指上，问高桥南，「准备好了吗？」
「嗯。」
高桥南答应的瞬间，另一个声音通过无形的丝线传达到脑内，像是山谷回声，无限交叠、放大，盖过自己的心声。好吵！意识并未抽离，四肢却逐渐摆脱本我的控制，高桥南背上小林弘之，听从那个声音跨过破了洞的玻璃窗。身体被赋予了非同寻常的力量，一跃便是三四米，高桥南带着小林弘之轻松跳上屋顶，避开街上拥挤混乱的人群，朝西南方的街尾狂奔。
「站住！」发觉高桥南逃跑的指原中正追过来，再后面是同样穷追不舍的清道夫。
指原中正一边还击清道夫，一边举枪射击房顶上的高桥南。清道夫伤亡两人，高桥南闻风而动，一低头，闪避开直奔过来的子弹。虽然身为普通人的指原中正不曾拥有特殊力量，但仍是个不容忽视的狠角色，还击和攻击的间隙淡定自如的更换子弹，连对战力量超常的清道夫都面不改色。
这样拖下去必然会被追上，小林弘之俯视一眼战斗场景，高桥南随即朝远离街道的房顶跳走。有点奇怪！指原中正上不来房顶可以理解，不会被普通石墙阻挡意在铲除傀的清道夫却也没追上来。脑中模糊意识产生的瞬间脚步停止。
「怎么了？」小林弘之问高桥南。
高桥南没有回话，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在三角形的青瓦屋顶上。血月之下，没有高楼大厦阻隔的开阔视野，失去心智的傀呆然而立，双眼漆黑，脸色素白，全身笼罩在赤色光芒中。小林弘之手中的主控戒指已经无法驱使她行动。
解决纠缠自己的三五个清道夫后，指原中正攀着石墙的洞爬上屋顶，跳过一条条街道，追寻高桥南脚底破裂留下的血迹而来。似乎已经打过几个回合，一些手里剑嵌在瓦片里，几处屋顶坍陷下去。高桥南单手握着从清道夫那里抢来的短剑，黑洞洞的眼睛像是能将一切吞噬。最令指原中正惊奇的是，不要命打法著称的清道夫们在那一刻竟采取迂回策略，不敢轻易出击，而是在周边寻找高桥南的弱点。
清道夫的人数过多，即便是指原中正也难以应付。指原中正停在远处不再上前。清道夫畏缩不前的当头，高桥南放下小林弘之，改防守为进攻，如同鬼魅般袭向清道夫。一白、数黑身影在月光纠缠，交叠，分离，再交叠时，红光飞溅，黑影随即倒下。
小林弘之怯懦地跌坐一旁，高桥南战斗不止。指原中正虽然算不上数一数二的制傀大师，但这些年见过的傀少说也有上千，他敢肯定，战斗中的高桥南没有完全失去自我，那些攻击行为并非来自控主的指示，更像是听从内心的选择。百年难得一见的强大傀，如果遇上能让她心甘情愿诚服的控主，必将在这个世界掀起滔天巨浪。
「难道她是儡族后人？」指原中正又立即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当年那场清傀运动主要针对的就是世界公认的最适合制成傀的儡族后人和不愿意妥协的西鹰后人，那些人早已残杀殆尽，外面世界的当权者怎么会容忍有漏网之鱼存在。如果高桥南真是儡族后人，现在站在那里的就不是清道夫，而是更为恐怖的捕杀猎人。
在高桥南几乎看不清动作的攻击下，清道夫毫无还手之力，死伤大半。残余的几个清道夫不再恋战，抢过手握主控戒指的小林弘之准备撤退，似乎是想将高桥南也一同抢过去。子弹上膛，指原中正瞄准小林弘之戴着主控戒指的食指，扣下扳机。
一击即中，指节断裂，戒指掉落下来。小林弘之惨叫声响彻云霄，害怕高桥南追上去的清道夫没有回头。指原中正立刻奔上前，拾起戒指。
脱离控制完全恢复自主能力的高桥南终于看清楚周围的情况，破败不堪的屋顶，到处都是鲜血和尸体。双腿失去支撑的力气，一下子瘫坐下来。高桥南盯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失了神。
她，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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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作为逃跑失败的代价，高桥南失去了她的声音。牵引钉与皮肤相触造就的刺激性温差唤回注意那刻，高桥南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即将带来的后果，她看着指原中正按部就班地将牵引钉植入她的喉咙。恐惧感荡然无存，脑海只剩下无法掌控的未来和杀了人的自己，纷杂的思绪编织成一张细密的巨网，令她喘不过气。
清道夫突袭落败，鬼街众人齐心协力修复了损毁的街区。昼伏夜出，日子又恢复如初。那晚仿佛成为一场梦，高桥南的噩梦，桥的美梦。奋力救人的桥因祸得福被一位老人家以低于市场的价格买走，高桥南没能再见到桥，原本吵闹的声音消失，才觉橱窗静谧得可怕。
变成怪物的自己，是否还有继续存活下去的意义？那个声音反复逼问着身处静谧中不得不专注面对的高桥南。想要求助，每每看向别处，被指原中正明令禁止的指原莉乃都会立即别过目去。发不出声音的高桥南不由嘲笑自己天真，竟想从价值观迥异的异世界人类身上寻求答案。难道得到杀人无责的答案，就能心安理得的活下去吗？
「由纪，麻友的成人礼，我把你送给她当礼物怎么样？那孩子可是觊觎你许久，我看你和玲奈的感情不错，才一直没答应。」
「小嶋桑高兴就好。」
「你这人真无趣，都不会反驳。差点忘了，你不是人，是傀，无趣的傀。」
听觉变得异常灵敏的耳朵从众多嘈杂的声音中过滤出一道声线，似乎在离街中部的指原店很远的街头，高桥南记不起在哪里听过，却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换了身崭新的素衣重新被缚在橱窗里的十字架上，高桥南磕绊地抬头，望了人群许久，那人终于从街头行至街中部。仿佛奔赴向海的流水遇上河道中央的岩石，人群自动分散向两边，那人的样貌显露在眼前，高桥南不禁一愣。
是她！
曾出现在镜子里如同主角般灿烂的女性，离开虚幻的镜子，真实出现在面前，那份灿烂变得更加夺目，就像天空中无与伦比的太阳。然而，在此情此景下，遇见“熟人”的兴奋早已消磨殆尽，高桥南只是隔着橱窗的玻璃，沉默而平静地凝望人群中的她。直到她的目光因被窥探的不自在感而扭转到自己脸上。高桥南看见了她眼中一闪即逝的惊讶，一如当初。
门口悬挂的风铃随推动的动作哗啦啦响成一片，她伴着清脆风铃声和轻柔晚风行至高桥南身边，带来一股独特又好闻的香气，高桥南在有限的脑容量里找不到有关于那种香气的名词。
随后进来的那位女性的同伴，扒拉着十字架将高桥南转过去，高桥南这才看清她的样貌。冷酷无法掩盖的气质同样出众，这个世界的柏木由纪少了那份被渡边小鬼练就的温柔，眉目皆是寒冰般的漠然，肤色和眼睛与正常人无异，若不是听见两人的对话，很难想象站在高桥南眼前的这位也是傀。
「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被风铃声唤来店铺前面的指原莉乃迎过来，似乎认出了来人，露出恍然的表情，扭头朝后面高声喊道，「父亲，小嶋桑来了！」
小嶋阳菜和柏木由纪似乎达成某种默契，一个眼神交换，柏木由纪便了然地从十字架中取出高桥南的主控戒指，交到她手里。小嶋阳菜的右手已经戴了两枚，分别在食指和中指。戒指上刻了名字，食指是black，中指是激辣。指原莉乃曾经说过，傀的戒指刻一旦印上名字，一生就只能忠于一个控主。
小嶋阳菜把玩着高桥南那枚没有一丝刻痕的戒指，眉目间有些漫不经心的慵懒，「小指，我听说前两天清道夫潜入鬼域，有个傀以一敌百杀红了眼，可有此事？」
「有些夸大了，二三十人而已。杀红眼，确有其事。」指原莉乃说这番话的同时看向高桥南。暂时性掩埋的血腥记忆破土而出，高桥南咬紧下唇，保有原本颜色的嘴唇顿时煞白一片。
「哦？还有这般厉害的傀。」小嶋阳菜的视线由高桥南脸上转至地面，橱窗的角落，因疏漏而未被清理的玻璃碎片遗留在那里，碎片上沾着不知何人的血。小嶋阳菜露出玩味的笑容，低语一句，「有趣。」
指原中正掐灭烟头，往小嶋阳菜这边走了两边，见她因刺鼻的烟味轻微皱起眉，便又回退两步。尽管指原中正有着一副不显露过多情绪就足以令人觉得凶恶的嘴脸，对于小嶋阳菜的敬畏仍然能够寻到一些蛛丝马迹。将这些细微举动看在眼里的高桥南确信小嶋阳菜的身份不一般，不仅仅是在财力方面。
指原中正敛着嘴张开的程度，说道，「小嶋桑前段时间不是说这个月有事要处理来不了鬼域，今天怎的突然来了？」
指原莉乃搬来三把椅子，供客人休息。踩着一双高跟鞋高出高桥南近一个多头的小嶋阳菜似乎对高桥南产生兴趣，站了许久没落座，而是用纤长的手指捏着高桥南的下巴，将她的脑袋抬起来正视自己，「指原老头是不想我来吗？」
指原中正直言不讳，「自然不是。小嶋桑是店里的重要客户，看在钱的面子上，也该盼你来。」
经历重重灾难，高桥南看待事情的观念和想法早已发生翻天覆地转变，不变的是刻印在骨子里的羞涩。放大数倍的细腻触感、迷人香气和温热呼吸一同袭来时，高桥南不自然地转移视线，看向小嶋阳菜斜后方。小嶋阳菜没坐，柏木由纪不坐，远处的指原中正也不敢上前来坐，三把椅子空荡荡地摆在那里。

也许第三把椅子并不是给指原中正准备的。伴随这个念头的出现，一位提着大袋小袋的女性优雅地走进店内。袋子里冒出一些植物的枝叶，不曾盛开，却散发出奇异的香气。算不上好闻，也算不上难闻，只是很独特。高桥南不确定是否只有嗅觉被增强的自己能够闻到。
发现高桥南目光的终点是松井玲奈手里的东西，小嶋阳菜心下顿时明了，「调查得怎么样？」
「是她。」
得到松井玲奈肯定的回答，小嶋阳菜对指原中正说，「指原老头，这个傀我要了，开个价吧。」
虽然指原中正与小嶋阳菜之间仅限于生意上的往来，但这些时日的接触令指原中正多少掌握到一些小嶋阳菜的品行。在指原中正看来，小嶋阳菜这人的性格就像秋季突变的天气，时而天晴，时而下雨，难以捉摸。如果让小嶋阳菜拥有高桥南这么强大的傀，以后她想起什么回头找麻烦，自己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有瑕疵，是非卖品。小嶋桑，你还是去别家店看看吧，又或者改天上新，我再通知你。」指原中正用眼神示意指原莉乃去回收小嶋阳菜手里的戒指。
「非卖品，你会往橱窗放？指原老头别诓我，我可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算了。」在高桥南以为小嶋阳菜要放弃购买自己的时候，小嶋阳菜话锋一转，「我想你应该明白，鬼街之上，只有我小嶋阳菜想要不想要的东西，没有买到买不到的东西。」
「她，我要了。你若不给……」小嶋阳菜唇边挂着笑，却让人感受不到温度。某个瞬间，散漫的眼神突然凝聚，化作一道无形的利刃直刺向指原中正，「我便毁了你。」

【二十四】
高桥南猜得没错，小嶋阳菜果然是妖精，只不过不是那种意义上的妖精。
被小嶋阳菜领回家的高桥南一进门就看见了五十平方米大客厅正对玄关那面墙上贴着的巨幅海报，一身红色小礼服酥胸半露的小嶋阳菜凹成S型，海报上方印有“国民妖精”的字样。应该是做着偶像之类的工作。现在回想起当初在镜子里看到的场景的确像是镜头追随的视角，无论身材亦或样貌，镜头下总能成为主角的小嶋阳菜拥有得天独道的资本。
「明天有拍摄的工作，我先去洗澡。玲奈把花种到花房去。」小嶋阳菜边走边踢掉高跟鞋，偏侧着脑袋，双手摘耳环。一位四十来岁像是管家阿姨的人一直跟在她后面，捡起脱下的鞋子，收了耳环首饰。
从血污满地的凶案现场到令洁癖患者发狂的监狱、再到昏暗破旧的鬼街，高桥南早已被迫治愈卫生方面的强迫倾向。虽然能够接受小嶋阳菜这类脏乱的行为，但镜子里看见的总是挂着礼貌性微笑的形象与现实娇纵的行为之间的落差，还是令高桥南感到有些失望。
「由纪，你……」小嶋阳菜停下脚步，转向高桥南，一脸头疼的表情，「带她去化个妆，做些调整，走路的姿势太丑了。」
高桥南进楼时，墨镜遮住双眼，仍引来不少人回头。似乎是因为牵引钉植入手脚导致走路姿势扭曲，双臂不自然地外翻，双脚撇成八字，摇摇晃晃，磕磕绊绊。再加上白化病般的肤色，走到哪都能成为吸引眼球的存在。显然在外面的世界以这副面貌走动，很容易招来杀身之祸。
「是，小嶋桑。」
接受不同任务的柏木由纪和松井玲奈，所要去的地方却是相同。摩天大楼最上面两层都是小嶋阳菜名下的产业，开阔的视野附带大面积的空中花园和露天游泳池。从住所出来，沿防腐木铺就的地板绕到泳池另一侧，就能看见用以培育鬼街带出来的植物的玻璃花房。高大的绿色植物规则排列四周，严严实实地围起花房，让人无法窥见里面的景色。
推开玻璃门，进入花房，五颜六色的花争相闯进视野，花期不同的花同一时间开放，绚烂缤纷，香味扑鼻。在一众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香味中，最为突出的是那股茉莉香。高桥南追寻香味望去，西南角一簇藤蔓攀附玻璃墙边的木杆蜿蜒向上，点缀其中黄色窄钟型花朵便是她曾在植物图鉴里见过的断肠草。
是巧合吗？
松井玲奈从门口的橱柜里取出洒水壶，轻车熟路地行至左侧隔离出来的种植区，徒手刨坑将新买的植物栽进去。然后，去到花房水池那边装了水过来浇灌。观察一阵，高桥南发现松井玲奈栽种植物的手法相当温柔，即便被荆棘花的勾刺划伤，也没有感到不快，反倒盯着血珠的眼睛流露出一些不同寻常的情绪，像是愉悦。
「你喜欢哪个颜色？」
高桥南被领至花房中间区域，那里摆放着一张床和一盏立式灯，灯管呈环形，光照非常强烈，像是造型灯。床的四周搭建起简易的支架，支架上悬挂着黑色的遮光布，布景与摄影棚类似。柏木由纪站在敞开柜门的柜子旁，侧对高桥南如此问到。柜子里按色度变化陈列着数排彩色玻璃瓶。不明白用意的高桥南迟迟没有指认，柏木由纪也不催促，化身木桩子，笔直站在那里，看不出喜怒的模样。
「傀进入人类社会，肤色太过突出，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想必你在鬼街的时候也听说过外面世界对傀的不友好。这些颜料是针对动物皮肤特别调制的，就像染发一样，可以将皮肤染成不同的颜色。黄色怎么样？这个国家的人大部分都是这种肤色。暂时选个符合常识的肤色染上，做回普通人。你日后若是厌倦了，再换其他的。」
要不是种完花的松井玲奈发现这边的冲突跑过来解释，高桥南觉得柏木由纪很可能会跟她僵持几天几夜。面对松井玲奈的提议，高桥南顺从地点了点头。外貌上的改变的确让她担心过被发现真实身份的下场，那些清道夫找上门，自己再次变成嗜血的怪物。高桥南不喜欢失控屠戮的感觉，有恢复本来样貌的方法，自是再好不过。
松井玲奈取出暖色系黄玻璃瓶，又从柏木由纪手里接过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高桥南。打开来看，里面装着两片像是隐形眼镜的东西，「这是伪装眼睛的道具，你把它装进眼睛里，就不需要时刻佩戴墨镜了。」
柏木由纪举镜子到高桥南面前，高桥南试着戴上，全黑的眼睛当即显露出眼白的部分，虹膜纹理恢复正常，还能映出眼睛看见的景象。原世界的美瞳是通过叠加色素层来改变虹膜颜色，而松井玲奈给她的道具没有任何颜色和花纹，更像是隐形眼镜。无法用光学理论解释的奇妙，竟让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看不出丝毫异样。
「好了，脱吧。」惜字如金的柏木由纪突然开口。
高桥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脱是什么意思。等了大概三十秒，柏木由纪直接上手来扯衣服，高桥南吓了一跳，赶忙抓紧领口后退两步。松井玲奈似乎被高桥南惊兔般的表情逗乐，笑着阻止柏木由纪，「由纪，我们出去，让她自己来。」
柏木由纪听话地收回手，松井玲奈转而对高桥南说，「全身涂满颜料，在日光灯下晒半个小时就行。完事之后，你到楼下找我。记得，要晒均匀。」

【二十五】
住在下层的松井玲奈替高桥南安排的房间在最上面那层，柏木由纪房间的隔壁，小嶋阳菜房间的正上方。松井玲奈说因为高桥南入住的事太过突然来不及整理，只简单收拾了一下，改天再替高桥南置办家具，但那样的简单程度已经远远超过高桥南的认知，在她的印象里，大概只有全国排名靠前的富豪才能享有这种待遇。
宽敞的洗厕分离的浴室内雾气缭绕，高桥南将身体整个没入浴缸。混着沐浴液的热水变成乳白色，仿佛回到指原店的锅炉里。事实上，冷热水对于失去感知的高桥南来说没有任何区别，只不过想测试颜料的耐受性，便将温度调到了热水器的最高级别。高桥南抬起右手，皮肤的颜色并未因为高温和泡水而褪色。使劲眨眨眼，眼睛也没有置入异物的不适感。
短暂的独处时间，整理思绪。
小嶋阳菜的右手戴着两枚主控戒指，身边必定跟有两个傀，从她和柏木由纪在鬼街的对话，可以得知柏木是其中之一，同她们一起进入鬼域的松井玲奈大概率也是。常人被刺伤大都会有一些生理上的应激反应，松井玲奈不仅没有，反倒对血有着莫名的感情。栽种花卉的小插曲，恰好印证了松井是傀的猜测。
虽说柏木由纪和松井玲奈都是傀，加在一起的力量可能远远强于自己，可是一旦脱离控主，她们就和自己别无二致。柏木和松井的主控戒指已经刻名，盗取戒指这条路行不通。现在摆在自己面前的最大问题是身为控主的小嶋阳菜。
这个几句口头威胁便令非善类的指原中正卖掉自己、住在摩天大楼顶层一掷千金、同时拥有两个精明强干的傀助手的女人，即便不具备傀那般的可怕力量，后台背景也必定不容小觑。面对这样的对手，轻举妄动只会将自己的安危置于险境，假意顺从摸清楚底细才是稳健的选择。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自己的那枚戒指没被刻印。
高桥南决定阻止柏木由纪刻印戒指，至少要破坏其中的某道程序，让那枚小小戒指无法束缚她一生。
「还以为傀泡澡没什么感觉呢，我看你蛮享受的嘛。」一身蕾丝睡衣长腿外露性感十足的小嶋阳菜依靠在浴室的门边，眼微眯，嘴角微仰，姿态慵懒地望着高桥南。
去鬼屋面不改色却败在这些女人突袭下的高桥南吓得立马滑进水底，只露出一双眼睛。倒不是真的害怕，只是抗拒这种赤诚相对，脱离掌控的意外总能轻易摧毁安全感，高桥南不喜欢这样。然而，面对如同敌人的小嶋阳菜同样不能示弱，高桥南强装镇定，直直地注视小嶋阳菜的双眼，身体却始终缩在水下。
「躲什么？又不是没看过。」小嶋阳菜漫不经心的话语将高桥南最后一丝强自镇定击得粉碎。
果然看见了，在自己家的浴室！
热度席卷而上，染过色的脸却显现不出羞涩的红。高桥南听见不像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吵得无法静心思考。
「好了，不闹你啦。答应你的糖，我放这边，记得吃。」
高桥南这才注意到小嶋阳菜手里那袋与性感外形不搭调的可爱糖纸包装的棒棒糖。棒棒糖挂在内侧门把手上，小嶋阳菜离开的同时带上浴室的门。高桥南有点不敢相信，在指原中正和管家阿姨面前嚣张娇纵的小嶋阳菜竟会顾及自己的感受。还有那连自己都不会相信的玩笑话，她却当了真。
这人的心到底是哪样的？
高桥南洗完澡出来毫无睡意，于是拆了糖果包装纸，咬着棒棒糖翻看书架上的书。小说、科普读物、童话、杂志、漫画，各种题材各种类型应有尽有，随意抽出一本名为《黑暗童话》的书。讲的是一个小男孩误入异界经历的一系列稀奇古怪的故事，高桥南一不留神，看入了迷。
松井玲奈敲了几下门，没人回应，便推门走进来。高桥南咬着糖水化掉剩下的杆子背靠床坐在地毯上，身边堆满书手里还捧着一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用功的傀，松井玲奈不免觉得好笑，「那些书是从书房搬来的，小嶋桑说你或许会喜欢。」
高桥南抬头迎上松井玲奈含笑的目光。
「小嶋桑让我帮你准备的手机。」松井玲奈晃了晃手里的东西，「这样就算开不了口，也可以发信息交流。需要我教你怎么使用吗？」
高桥南点点头，搬开右手边离门口近的那一侧的书。拿着手机走过来的松井玲奈随即坐到她身旁，演示发消息的流程。操作方式和原世界的手机没什么两样，高桥南很快便掌握了诀窍。松井玲奈聊起书里的内容，高桥南用手机回应。一来二去，高桥南发现松井玲奈表面看上去很温和，内心却有着强势的主见，而且是个在文学方面很有造诣的人。这样的人沦为人体实验的牺牲品，真的很可悲。
松井玲奈似乎看懂了高桥南的情绪，「不必如此悲伤。做人未必好，做傀也未必坏。你不觉得能在茫茫宇宙中找到站在同一阵线的伙伴是件很幸运的事吗？我、你、由纪，不遵守规则的疯子、失控的怪物、无法共情的机器人，我们都一样，是这个社会的公敌。」
不遵守规则的松井玲奈，失控的自己，无法共情的柏木由纪。还剩一个时好时坏怎么也猜不透的人。高桥南按键追问，“那么小嶋桑呢？小嶋桑是怎样的？”
松井玲奈意味深长地说，「这需要你自己去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