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着忧愁的少年的眼睛
羡慕小鸟的飞翔
羡慕它且飞翔且唱歌
——石川啄木《一握砂•烟》

（一）
0.
伊黑桃生时常会想，在那个鬼怪尚存的年代里，渺小的人类是如何取得最后的胜利的。
那必定是极为惨痛的代价吧。
他的母亲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子，即使左侧脸颊上存在着一块极不协调的疤痕，她也还是美的。
但有时看到母亲，他也还会感到可惜，就像原本无瑕的一块璞玉不小心被人磕出了一道裂缝。
就像他时常听人说起，他父亲的眼睛十分好看，如山猫一般闪耀有神。
可他却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

1.
伊黑桃生的父母是那场人鬼决战的幸存者，也是斩杀恶鬼的英雄。
可他们却显然不会以英雄自居，于他们而言，似乎活着就已是难能可贵的事情了。
此刻，伊黑桃生正顶着毒辣的日头，机械的随师父挥动着木刀，难得的走神起来。
他们当年是不是也如自己一般，在烈日下做着最基础的动作，哪怕身体麻木的不行，喉咙干的冒烟依旧不曾停下。
他现在感觉整个人都要废掉了。
“你走神了。”
师父这么说着，用手中的木棍在他小腿肚上敲了一下，力道不大，却让他直接卸了全部力量瘫在地上。
“急于求成可不行，来休息一下吧。”
桃生应了一声，揉了揉还紧绷着的小腿，一瘸一拐的跟着师父到屋檐下坐着。
身旁人递来了一杯温茶水，他咕咚咕咚的灌进肚里，一种满足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谢谢炼狱大哥！”
炼狱千寿郎笑了笑，“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见到父亲这么认真。”
挨着桃生坐的槙寿郎并未回应儿子，捧着手中的杯子，吹散了浮着的茶叶，一口一口的品着。
等到千寿郎要离开的时候，他才放下茶杯，冷不防的说了一句：“桃生是个好苗子啊。”
这样的话桃生以前是听师父说过的。
六岁那年，他被父亲带到这里拜师，那时候他听到师父对他父亲说了一句差不多的话。
不过讲的不是他。
“杏寿郎是个好苗子啊，是我没尽到责任。”
他师父是这么说的。
傍晚的时候，母亲如往常一样来炼狱家这里接他。
“辛苦您啦，槙寿郎先生。多亏了您的教导，桃生最近的进步很大。”
“哪里，真要说起来，是我应该谢谢你们。”
蜜璃知他所指，便笑道：“槙寿郎先生，其实在师父心中您一直都是他榜样。”
“所以请您不要觉得亏欠于他什么的。”
“我相信，师父他一定也是这样想的，而且我敢肯定，他一直深爱着您。”
“谢谢你……”
伊黑桃生在远处看着，不知母亲同师父在说些什么，但当他走近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师父居然……哭了。
以往，他偶尔会对师父做一些小恶作剧，但每次师父都会微笑着给他加一些训练任务。
他从没见过师父流露出愤怒、悲伤或是颓丧的消极情绪。
难不成……伊黑桃生的大脑开始不受控制的乱想起来。
今天的训练量比往常大了点，自己难免有些狼狈，身上的衣服不仅脏兮兮的还破了几个洞。
难不成母亲以为师父苛待于他，开始为他“出气”教训师父？
如果他现在上前阻止母亲，告诉她一切都是误会，会不会伤了她的心？毕竟母亲也是心疼自己啊。
这样想着，伊黑桃生决定先委屈一下师父，毕竟母亲那么温柔的人，即便是教训人也会留有分寸。
他就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就好了。
待母亲叫他过去的时候，他还趁机偷瞄了师父一眼，见他面色如常，便暗放下心，牵住了母亲的手。
路上母亲随意的问着他有关修行的事情，他极力地同母亲描述着虽然修行过程不仅枯燥乏味还特别累，但他是真的感觉很开心，而且师父对他也很好。
“虽然他偶尔也会教训我，也会很严厉的告诉我不把整套动作练完就不放我回家，但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师父。”
“嗯，槙寿郎先生的确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呢。”
看来母亲这边也没事了。
伊黑桃生这样想着，彻底放下心来。

3.
他曾听师父提起过，呼吸法是人类为了战胜恶鬼所修炼的招式。
作为不老不死的种族，除却阳光与紫藤花，鬼几乎没有缺点。
但正因人类渺小，才可以延伸出无限的可能。
“那为什么现在未曾听到过有恶鬼害人。”
“因为有一群普通的孩子，拼着一条条命，将那些恶鬼拉进了地狱。”
而这次，是他第一次亲耳听到父母谈及那段艰难的过去。
关于鬼杀队，关于并肩作战的挚友，以及诸多未曾言说遗憾。
以前他以为，父亲让他随师父修行是为了守护，现在他隐约明白了。
不止守护，还有传承。
“桃生，你要明白，无论是呼吸法还是日轮刀，是人类对抗恶鬼的手段，而不是对同胞炫耀、示威的方式。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记住，手中的刀，是为什么而挥动的。”
“是，父亲。”
他看着父亲，答的干脆。
第二天桃生起的比往常要早一些，洗漱、吃饭、去炼狱家修行……
一切都如往常一样，可桃生却真切地感觉的到，他离父母之间的距离又近了许多。
至少，他亲耳听到了他们对自己的期许。
“少年郎很有精神嘛！”
师父看着如打了鸡血般兴奋的自己，难得的调笑打趣着。
师父笑得爽朗，这让他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如此伟岸的一个男子，竟会在妻子过世之后一度颓废不已。
他突然想到了父亲，若母亲不在……
他突然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愣了，手上力度也没控制好，握着的木刀竟直直飞了出去。
没了母亲的父亲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不敢想象。
“有心事？”
他不言，师父便也不继续问，只是耐心规劝道：“修行最忌心浮气躁疑虑重重，只有毫无顾忌的做到全集中•常中呼吸，才能真正领悟到呼吸法的最高境界。”
全集中•常中呼吸？
“全集中呼吸是你够在作战中活用呼吸法的第一步，而之后的全集中•常中则是帮助你能够在任何情况下迅速切换到战斗状态。”
“也就是说，你需要全天进行全集中呼吸。”
全天……骗人的吧……
似是看出桃生的疑惑，槙寿郎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你现在还小，掌握了全集中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至于全集中•常中倒也不急。”
这话倒也没让桃生感到开心，相反的，他心里反倒多了某种难言的失落。
他知晓全集中•常中必然是极难掌握的，但也不想拿自己的年龄当借口就此搁置，再说了，七岁也不算太小了吧……他明明都同师父修行一年了。
某种意义上讲，伊黑桃生和他父亲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韧劲都是一样的。
可某些方面，他和父亲又是不同的，他的父亲太聪明了，从头到尾都透露着那种精明。
而他却显得笨的多。
这天晚上，蜜璃察觉到儿子食量小了许多，知他必定有些心事，便在饭后将他叫到了身旁。
“桃生如果在修行上遇到困难可以问妈妈哦，妈妈可是很强的。”
“妈妈是怎么知道的？”伊黑桃生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母亲。
“因为啊，你把自己的想法都写在了脸上。”
蜜璃说着，捏了捏儿子的脸。
“有心事就告诉爸爸妈妈，咱们一起想办法，好吗？”
伊黑桃生的眼眶不自觉的酸了酸，一把抱住母亲哭着询问。
“妈妈，全集中•常中真的很难吗？我不想被年龄制约住，可是我真的好笨，怎么办？”
蜜璃拍着儿子的背，待他的情绪逐渐平稳，才出声安慰他。
“桃生真的很棒的，你已经非常努力了，而且妈妈相信，年龄不是问题，总有一天桃生会做到的。”
“妈妈有一个朋友，他在十四岁的时候仅仅修行了两个月便已经很厉害很厉害了，大家都在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可却都忽略了他所付出的超乎常人的努力。”
“但是我真的好笨好笨，仅仅是维持一会儿全集中呼吸就累的不行，爸爸一定会对我失望的。”
蜜璃刚要出言安慰，便感觉一双极为温暖的手揽过她的身体，她也顺势搂着儿子靠在了丈夫怀中。
“桃生，你一直都是我最为骄傲的儿子。”

4.
伊黑桃生长得同母亲极像，中长微卷的樱绿色头发，再加上一对浅绿色眼睛，相貌也是属于偏柔和的那种男孩。
同他的相貌相反，伊黑桃生的力气十分大，比隔壁宇髄家的那个年长他两岁的哥哥力气都大。
可能正因这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加之“长男”这一充满责任感的身份，让他在很早的时候就意识到，总有一天自己要撑起这个家，要成为独当一面的男子汉。
可成长，远比他想象中要困难的多。
父亲的认可是鼓励，也是枷锁。
可真正把这枷锁锁上的确是他自己。
这条路，是他自己选择的，身为伊黑家的长男，身为蛇柱与恋柱的长子。
有些路，他不得不走。
伊黑小芭内有时候真的希望自己的子女可以“傻”一点。
至少能够轻松的在父母的庇护下走完整个少年时代。
偏偏他的长子那么早的时候就意识到了他肩上的责任，也甘愿去承受。
甚至执拗的试图做到最好。
他们父子出奇的相似，可又仿佛完全不同。
因幼时那些颇为可笑经历，他相较于同龄人来讲属于早慧的一类人。
但他并不快乐。
他总是怀揣着最大的恶意去度量陌生人，夜晚睡的极不踏实，稍有一点动静便能惊醒。
曾经的九柱中，表面上最不服从命令的是不死川，可实际上，脾气暴躁的不死川在某些事情上出奇的相信产屋敷，反而是他，曾经一度持着怀疑的态度面对产屋敷耀哉。
“小芭内，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你值得全身心相信的人，到那时你就会发现，这世界上并非所有人都心怀恶意。”
对于主公的话语，他原本只当他随便说说，却不成想，他真的遇到了那样的一个人。
她的存在就是光本身，是他的光。
一个对陌生人完全不设防的傻丫头。
她出现后，他才仿佛整个人又重新活了一般，开始用心的去观察这个并不美丽的世界。
他发现那位主公并非拿鬼杀队队员的命当作棋子，相反，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个人的名字，会为每一个牺牲的队员落泪惋惜。
他也开始发现，即便不死川脾气暴，说话也很冲，却在同他一起出任务时替他挡掉了背后的一个鬼的偷袭。即便未曾言说，也能体会到他是一个极为重情重义的人。
悲鸣屿行冥也绝不是因为自身强劲的实力才受到其余人的尊敬，而是因他那从骨子里透露出的悲天悯人的情怀值得人尊敬。
……
对于鬼杀队，他最初只是将其视为自己杀鬼的一个踏板，没想到最后竟因她，让他真正的在块踏板上体会到了某种归属感。
伊黑小芭内向来恩怨分明。
他能走到现在绝对少不了三人的帮助。
一个是镝丸，陪他走过了整个少年岁月。
一个是炼狱槙寿郎，将他从那深渊绝境中拉出来，给予了他活下去的机会。
另一个便是他的妻子，曾经的甘露寺蜜璃，现在的伊黑蜜璃。
用整个身躯，温暖了他的四方寒冬。
他又想到了儿子。
有时候出奇的聪明，有时候又容易在某些方面犯傻，但就与人为善、对责任的承担这些方面来讲，都像极了母亲。
无论是为了承担这个家，还是为了传承先辈的呼吸法。
都辛苦了，桃生。
你做的，一直很好。

5.
伊黑桃生看着手上的葫芦犯了难。
父亲说，练习全集中•常中的第一步就是要吹爆这个葫芦。
他并起两个手指敲了敲。
很硬。
母亲告诉他，吹葫芦不能急于求成，要从体力开始，逐渐训练，时机到了自然可以吹爆。
要循序渐进。
他还是一如往日在炼狱家做着那些普通的训练，修行结束之后，甚至会在私下多加几组耐力训练。
就这么重复着重复着，在某一天，他累的接近崩溃的时候，终于突破了瓶颈。
他将那个葫芦吹爆了。
“做的不错。”
父亲说着，拿出了一把刀，一把真正意义上的日轮刀。
“爸爸，这是！”
“日轮刀，一把属于你的日轮刀。”
千寿郎曾交给伊黑小芭内一个火焰形状的刀锷，他认出了它，那是杏寿郎的遗物。
“大战之后，炭治郎就将大哥的刀锷还了回来，但我想，如果桃生能用他的刀锷传承炎之呼吸，他一定很开心。”
桃生确实需要一把刀了。
在桃生不知情的时候，小芭内去了一趟锻刀村。
即便恶鬼早已杀尽，但锻刀村的村民显然是不甘心这门手艺就此断了。
也幸亏产屋敷给锻刀村留下的资产足够他们日常农耕经营，不至于为传承手艺连衣食所安都满足不了。
他找到了那个负责为炼狱杏寿郎锻刀的锻刀人，他已经很老了，脸上的面具都遮不住下巴乱糟糟的白胡子。
在看到小芭内递过来的刀锷时，老人混浊的眼睛霎时间明亮了起来。
他颤抖着手接了过来，干瘪的布满皱纹的手在那火焰纹理上摸了又摸。
良久，才想起回复小芭内。
“谢谢你，让我能再次为它锻刀。”
那声音沙哑又沧桑，像是深沉的古井，承载着悠悠岁月。
“拿着它，跟我打，用你的呼吸打败我。”
“可是……爸爸你的眼睛……”
看出了儿子的犹豫，一旁准备观战的蜜璃笑着同他说道：“爸爸很厉害的，桃生犹豫的话，可是要被爸爸欺负的。”
听母亲这么说了，桃生也不再犹豫，将刀从刀鞘中抽出。
只见刀身迅速变为火焰纹样的红色，他还未来得及感慨，父亲便已持着木刀袭向他。
“战场上敌人可不会给你留反应时间。”
“是！”
桃生堪堪躲过父亲的招式，持稳了刀，将那铭记于心的呼吸法使了出来。
“炎之呼吸•壹之型不知火！”
“动作漂亮，下盘不稳，继续。”
父亲竟仅凭借着木刀化解了他的招式！
“炎之呼吸•肆之型盛炎之涡卷！”
“力道过猛，未能顾全周围，平白向我露出了死角。”
桃生还未等看清父亲的动作，便已被父亲以木刀抵在地上动弹不得。
从始至终，他都未见父亲使用过呼吸。
“还不错，基本功很扎实了，就是在招式的发挥上略有不足。”
虽然比试输的很惨，但得到了父亲肯定后的桃生显然开心极了，冲着小芭内傻傻笑着应了一声。
“对了，爸爸，我还没见过你的呼吸呢！”
“放心吧桃生，以后你会见到的。”
蜜璃看着儿子，如此说道。

6.
伊黑家养了很多小动物。
父母的鎹鸦、六只小花猫、兔子，还有镝丸。
这之中，镝丸是不同的。
小芭内从未同孩子们解释过镝丸于自己的意义，可无论是桃生还是奈梨音，都很喜欢镝丸。
是作为朋友的喜欢，而非宠物。
虽然大多数时候，镝丸跟在父亲身边，桃生很少有机会单独同镝丸相处。
但有时候他又经常能单独看到镝丸。
伊黑桃生的精神气很足，小时候每次跑出去都很晚才回来。
那时候他还未跟随师父修行，每次跑出去的时候，父亲都会让镝丸跟着他。
那时候他是开心的。
即便知道每次疯玩一通后，镝丸都会向父亲“报告”他那些蠢事，他也还是开心的。
在这片藏着父母回忆的土地，他却未曾拥有一个同龄玩伴。
宇髄家倒是有一个大他两岁的哥哥，但那个哥哥却似乎认为这种放纵自己的玩耍是一件极不华丽的事情。
可他却并不想太过苛责于自己的父母。
他能体会到，他的父母对着片土地的特别情感。
似乎是在守护什么重要的东西。
所以说，镝丸是他难得的，可以说上几句话的朋友。
他说：“镝丸，我总感觉爸爸妈妈他们似乎有着我所体会不到的责任。”
那时他躺在夏日的草地上，镝丸窝在他肚子上静静地吐着信子听他说话。
“我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但我好想快快长大，变得像他们一样。”
“要做一个合格的长男。”
少年躺在地上，看着天边的云。
怀中的蛇看着少年。
一如当年。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