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就是围猎的时候朱镇关不小心射掉了薛剡章的官帽，但幸好没有伤到性命，这件事在薛剡章看来是一场别有用心的挑衅。

【一桩性命攸关、牵涉首揆的惊天大案，就这般在睿王轻巧的斡旋中，息停了几分阵仗，而年轻的小殿下，尚不知自个儿将为这遭的妄为偿付什么代价。宰辅需有撑船之雅量，我诚然不会将此狼狈不堪的境遇，一昧归咎于少不更事的靖王，可经年的世故警醒我——这世上，原本就没什么天缘凑巧，繁多寻衅，泰半是刻意为之】
【五十载擅势拥权、威重令行，终有人惦记我的老命了】
【殿内弥漫着微妙的尴尬，一众人两侧分立，是抻着脖子在俟候好戏。箭矢飞梭的嗡鸣之声，好似仍在脑仁中缭绕，而帽带既已沾灰，脏了便是脏了，这厢颤巍巍地扶着帽翅，伛着略带几分佝偻的背，将乌纱顶端方地捧至御座旁，而后撤回几步，大礼跪叩于地，长声一唤，音也喑哑】
陛下——
【失了囫囵的朝冠，蓬乱的老态尽显，就差挤出几滴假眉三道的泪。我是刻意捡了这副不修边幅的仪容陛见，好叫满殿忠贤瞧清竖子的荒唐——劬劳数载，负恩昧良者，几曾是我薛家？】
老臣万死，昔年仰赖先帝凭几之诏，临终寄命，自知己身责重山岳，几载而来莫不昼警夕惕，战战兢兢，深恐辜恩背义，有负先帝重托。然臣虽尽瘁事国、沥尽心血，却毋能令天下满意。臣知有罪，不敢自辩，但请陛下念在臣薛氏一门烈忠，体面赐罪，臣虽为首辅，却毋有不奉诏就死。臣乞万岁，勿行此等折辱之事。

【从不是个秉节持重的脾性，今下的祸首罪魁却扮出鲜见的乖觉——久跪未起，只见缝插针、偷懒耍滑般揉了揉麻软的髌骨，再向御座瞟去几记试探的目风，须臾再度迅疾地跪好。我札手舞脚惯了，却并非没深没浅，也晓得今次篓子捅大了，无有二哥先前的斡旋，恐怕这遭轻巧过不去，是以适可而止地收敛了些许】
【先以为老薛头是个识趣的，总不会四处说嘴，我顶多御前挨几句斥也便罢了。哪闻后话，竟是副不肯善了、兴词告状的作派，好生磕碜。一时惹得膺内肺火直蹿，跪也跪不住了，虽则理屈词穷，犹未肯金人三缄，挺身亟亟回嘴】
阁老这是何意？围场上我已然同您赔过礼了，而今您既无分毫损伤，如何就不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偏得闹到父皇面前，弄得人尽皆知？
【更不乐听他攀扯的甚么功劳苦劳，自觉胆壮气粗，寻隙再顶了句】
镇关实在不明，薛老这话里话外，究竟是在怪我还是想叫父皇下不来台？这可不是应有的为臣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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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枪带棒刺儿了老头几句，辙就急慌慌逊顺低头，窥觎目光往御座打转了好几遭。众人皆噤声无话，以至满殿之中，弥散着股万马齐喑般的沉闷，我感到每张平澹无奇的皮面下，皆藏着难以窥测的人心鬼蜮，也因颅顶投来的眷注神光，脸下筋脉贲张涌动，牵起几分灼烫的烧红】
【至闻这句训问，适才悬在颈上的一把刀，反倒安心落意地挪了开来，蹀躞不下的心换以仗气直书的耿介。领会出几分耐人寻味的弦外之音，脊梁骨挺得愈发平直，忙慌接下这声“斥”，很是识趣地答话】
父皇责骂的是，儿子也自觉莽撞，故而甫一下了围场便巴巴地同阁老请罪去了，幸而是老天有眼，且不舍得阁老殉国呢，不然，儿臣可真是大罪过了。儿臣年轻，还以为阁老宰辅之才自有容人的雅量，不想却是想茬了。
【这番辞说尽将老头扎耳的腔调，学了个七八分，如此阴阳怪气地脱嘴叭叭过，跟着又假眉三道地低一低头，略表了几分愧疚，再耷拉出些许悔愧无比的神色，恳挚陈情】
唉，原是镇关自个儿的糊涂账，阁老而今既不肯容情，我自领了父皇的罚便是。阁老半百之躯实在金贵得很，今儿若是气坏了身子骨，我可担待不起。

【览观他父子俩唱和般的作派，一时晓彻个中深意。这几载朝野钧令皆出内阁，为了大明彪炳日月的大业，我是没少费心，也没少从中掣肘，既处在经天纬地的高楼之上，焉能不招致人恨？几年了，畴昔孑然一身的皇帝羽翼渐丰，他或许早便急不可耐，日夜惦念着我手中的这点儿权柄，要兔死狗烹、卸磨杀驴】
【笑话，没有我薛剡章的苦心劬劳，他焉有今日的九五之位。不无心寒，无奈失笑】
圣上言重了，殿下是金尊玉贵的帝裔，老臣这几两重的骨头何以堪比。
【再望向这位捅了娄子、却只会缩脖赖账的小殿下】
殿下大可不必在这儿悔愧请罚，休说您压根儿没伤着臣，便纵是这柄箭不偏不倚，直插在这儿——【握拳砸了砸胸口】径直要了老臣的性命，朝野之上也绝不会有二话。何况殿下字字句句辞严义正，话里话外皆是指摘老臣的不是，是老臣无容人之量，殿下几时有过？
【冷笑着递去一句诘问，再向皇帝】陛下，事已至此，也不必议了，一切皆是老臣糊涂。

【虽则涉入朝务未深，可举凡是个明眼人，大约也早将局势瞧得分明——而今四方云扰、麋沸蚁聚的朝野，皆拜于这位揽权怙势的首揆所赐，他或许从不晓得兽困则噬、民无常心的道理，也没预见过自个儿终有扼喉抚背、落魄收关的那一日——旁人畏他，我可不怕】
【今儿天缘凑巧藉此良机，多少也算挫其几分锋芒，获闻轻描淡写的责罚，立时心领神会地伏地一叩】
儿臣晓得，儿臣领旨。
【辙就撩袍起身，稍稍让了让道，抬手向拄地未起的老头延请，眯缝着眼笑了笑，扮得煞为礼敬】
那，阁老先请？
【抬首的须臾，无意识的目风一扫而过，我恍觉上至君王，下至帝裔，满殿之内皆是年青的同侪，竟只有这位孑然无援的卿相，现出格格不入的老迈之态，鹤骨霜髯、暮景残光。撤步离殿时，寻隙同二哥对上几分神色，一时无言，只心照不宣颔了颔首】
【我知道禁内风靡云涌，后浪正似雨后春笋一般，掀起不可倒逆的星火燎原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