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的寒风已然有了霜女的赫赫威盛，卷伏着七十二声钟鼓于天色未明的紫禁响彻，四散于月华下的宝顶琉璃。似是久悬的皂靴终于落下，又仿若于一锅已然炽热的生油中投入一滴冰冷的琼浆——于无声处，迸发出翻沸拂天。我于寤寐昏沉的睡梦中被诗云的侍女推醒，惶惶的人影交织于黎明与灯火构筑的晦暗分割，叫人瞧不清远处的惨白究竟是月华的余晖，还是宫灯四围业已裹上的白帛。）
（当宫人已然为收束好最后一根藏青色的发带，我才拨开朦胧的睡色，清醒地望见庭中的白幡。咸福的主事早已将一切调度停当，宫规礼仪录下了此情此景做下最好的安排。随着后庭女眷的人流，去往停灵的梓宫，毋需被发跣足，毋需麻衣草屋，甚至无需调动肺腑间的痛楚去作放声恸哭的颓态，华服换作青黑，金宝替作银饰，已是礼部参赞的刻录里，于天下至尊的主母薨逝中，最盛大的礼遇。）
（我蒙昧着为这青白黑灰的洪流裹挟，尚不曾意识到，这将是年年于伤逝的头一次直面，亦是成光年凛冬的开端。）

（父皇身旁的嫡妻，迄今为止换了两任，我从未见过的孝思皇后萨尔都氏，和有几面之缘的孝颐皇后赫舍里氏。逝去的嫡母惯是位贤淑的主儿，定省时总会分些不曾见过的吃食点心给各院的小公主们，谁也不多，谁也不少。她总会微笑着瞧我们吃，偶尔还要提醒大家慢些。这般的温柔，任凭深宫内闱的哪一位，都是比不得的。这般好的人，却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去了，不免令人叹惋。）
（四九城的丧钟远比别处更洪亮些，一如藏于其中的诡谲心机，无人能真正读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又能想到此番殊荣背后藏匿的艰险？）
（这一刻，我挨着身旁的屏因，紧紧地抿着唇角，半点也没做声。）

（西路迎棺送椁的队伍自最北的咸福无声地向前，西长甬道的石阶上早已汇集了等候的人群。黑绢白幡，衬在惨白的灯火下，影影绰绰令人惶惑不安。我从不曾这样恐惧过宫道上青灰的石板，当它由寻常途经的辅道便为送去生命的无逆之行，我止不住迟疑，颤抖着欲停下足下的步伐。）
钦姊，（然而依令而行的流程不会因我的止步而迟滞，身后人敦促的足音亦不允我驻足。我只能轻轻攥住身侧贞钦皇姊的素白衣袖，似寻到弱水沉溺中难得的支柱。）
娘娘，这样走了？（我仍记得开春时她赠予的春饼，沐夏初牡丹园的鲜艳群芳。彼时我尚同小渝一道笑谈过坤极于狸奴的爱护，一道亲手采摘过奉于紫宸的姚黄。也不过转眼间，竟已是阆苑落锁、红衰翠减、不见旧年楼。）我总觉得，昨日才尝过她赏下的甜橘。

走了——（微风乍吹散那悄然之声，将其泯在风里，也莫名多了三分哀凉。）走了。（甬道两侧，石笼中的烛火正明灭闪烁，将不安与愁绪尽送向晦暗不定的远方。）
（彼时，我尚居乾西，与诸兄妹顽闹时正遇上她，隔着甬道墙外洒落的日光，她就站在那儿，如同天上下凡的仙女般温和柔顺。那是她初登大宝，新执后位——多年后的今天，我也曾猜想她那时心中必然有所惶惶，但仍能面上镇定自若，足见那与生俱来的贵气。）
（我见惯了深宫内的诡谲疑云，惯是以薄凉相待，便是心中感怀，到底是依旧如常。但年年尚幼，生离死别这四个字，便是听都没听过，更何况亲眼瞧见，该是多钻心的疼痛。垂下眼不曾看她，更没去看那缓行而来的灵柩，却轻声絮语。）你若难受，阿姊替你遮下眼，咱们不看。

（她平缓的语调顺着凛冽的寒风来到耳侧，稍稍消弭了黑白倒影带来的不安。于是，我愈发攥紧了她宽广的袖襟，企图从她身上汲取更多的温暖。）
那她会走去哪里？（当骤然面临离丧，曾经自恃老成的少女也慌乱了手脚。我探寻过暗流下的汹涌，见识过阴晦间的鬼蜮，甚至已将宫闱的巧言令色，宫规中的不言默契琢磨大半。然而，宫规教条里不曾罗列生命终结的哀伤，那些冰冷若铁的礼仪规程，无法排解胸口凝聚的愁绪与彷徨。在此之前，我所直面的最大离别不过是一道红墙的间隔，我清楚宫外生活的大概，也知晓将来的终将相逢。）
（而今，我却不能知晓，在别离了停灵的梓宫后，那位温柔可亲、柔淑恭慎的娘娘会去往何方。）姊姊，我不怕的。我只是有些不明白，她分明还这样年轻。

（四角红墙中不会有她描述的无忧境地，御园中的莺歌燕舞褪不去驯养的矫饰，花红柳绿少不了修剪的刻板。我只在梵华楼晦涩的梵文经书中，读到过这样全然美好地极乐世界，但佛陀也不曾为仍在红尘的世人留下极乐的指引，只凭空构筑了海市蜃楼。）真的会有这样的世界吗……
（我并非听不出她安慰的语调，更不是向她穷根问底，只将心底的惶恐化作了盘恒的疑惑，吹散在哀凉的悲风中。瘗玉埋香，千红齐哭，我愿皇姊所言当真应验，才配得上坤极过往的和善温柔。）那里定需有一只，哦不，许多狸奴，娘娘喜欢原毛儿们。
（经幡伴着哀乐，飘扬于紫禁的上空，我听见周遭愔愔的啼哭声，轻微而压抑，轻而易举地为寒风压倒。）

会有的，都会有的——（这问题我不知自己是在回哪句话，究竟是前问，还是这狸奴儿一说，但至少她如今思绪定是平稳不少，这样也让我觉得放松些。）
年年。这世道最是奇怪的，你越觉着没有，便总能在不经意间遇见，你越觉着有呢，反倒是遇不见了。兴许娘娘生前也不相信这些，如今，她定能在远方遇见这样无忧无虑之地。我们只管为她祈福，希望她能早日见到这神仙境地。
（我秉性薄凉，却不是冷血无情之人，谁对我好，我自然都是看在眼里的。我与诸位姐妹尚且年幼，对这丧事尽不了什么新意，只能心求所愿得成，望她来世无忧。）
年年，只要心诚，娘娘在远方也会听到你的声音的。

（我并不知晓娘娘所去往的前路上是否当真能够姊姊所言的极乐之境，我只知晓，她此刻被困在眼前庙宇中那口黝黑而逼仄的棺椁里，消无声息地平躺着，口不能言、目不能视，甚至听不见殿外广场上，众人的哀声恸哭。）
但愿如此，年年会诚心祈祷的。（我们顺着人群跪倒于坤极的梓宫前，在她享入陵寝地宫前，向她作最后的道别。坤宁的糕点，御园的灵猫，牡丹园的姚黄魏紫、余容踟蹰，回忆一幕幕涌上心头，才令我发觉，纵坤极从未偏爱与我，我业受过她太多的恩泽。我第一次这样诚挚地在心底念起了《往生经》的咒文，只盼碧落黄泉能为她多护佑一程。）
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唎，娑婆诃。
（愿以往生，于甘露遍地处，求得大圆满。）

（从不信佛法，自也不学什么经文。依稀记得那人曾说我胸怀沟壑，放眼山川，才晓得我心中这些不过是沧海一粟，分明不值一提的。）
（曾端坐凤架之上的那人，如今悄无声息地躺在棺椁中，她当略施粉黛，瞧来也面色如常，可惜她终究不会笑着再开一句口，说声慢些吃——）
（紫禁城的丧钟又响起，像是要把她带去极远的地方，我不经意地伸出手来，想要触碰那近在咫尺的棺椁，可中间到底隔了千山万壑。抿起嘴角不再言语，只想让她能够安静的离去。无论浮世如何，如今她已跳脱，于她而言，这才是可幸之事吧？）
（愿她彼时无忧，将来也该无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