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连绵的春雨侵染了衣袖薄衫，清明的碧色铺满了岸桥烟柳，我是断然不会于什刹海的此岸驻足，来到这幼时避之不及的所在。幼承庭训，满耳仕途经济，年少时于学业精进，多攻珠心算学，无论是宣舒公主的府邸里，又或是觉禅氏的书院内，并无一处能激发我的文墨诗情——又或许，这原就是血脉中不曾存在的东西。）
（自分明于诗词一途毫无慧根，偏府中长姊为此道翘楚。这于少年时处处争胜的布耶楚克而言，不啻为晴天霹雳。京中贵女结社多聚于焦园，也原因于此，于京城多少年，这是头一次步入“才女”的殿堂。）
（幸而绵密的雨丝亦浇透了女诗人们的雅兴，今日渌水亭无人结社吟诗，单作一处临窗赏春的轩馆楼阁。）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我是循着杜工部的词句来到什刹海畔的。禁庭无岸柳，太液不见烟，紫阙宫苑千重，到底不及墙外轩敞疏朗。故每至春意渐浓，年长的姊姊们便争先出宫赏春，归来写意书画，无不叫人心向往之。往年我只得徜徉于十二宫的后院，去寻觅宫苑仙葩的魁首，而今我终得穿过重围的应许，亲临西北角楼所能远眺的满池春波。）
（便是纤云弄巧，暗墨染天都不曾打扰我的游性，直到绵密的雨丝浸染了乌发，青竹纸伞怯于春雷的威吓，随行的婢子将我牵至一处轩馆，才容我堪堪自浩渺烟波中抽离。）
十九嫂，（于往日远眺而不得近观的池畔，遇到熟悉又陌生的“亲眷”，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我并不与纯王兄交情莫逆，亦不曾交友于叶何，却不妨于此入画盛景中，添一位美人。）可舍屏因一碗春茶？

（话音落地，惊起窗牖外一滩鸥鹭。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春日里偶然乱入后庭太液的鸬鹚白鸥，应是于此处振翅翱翔。我将新沏的春茶搁于窗棂侧畔，去令婢子取来投喂的鱼食，荡漾烟波的湖面为雨滴击碎，破碎的天光云影里，隐约可见锦鲤游曳的粼粼。）
我昨日自宫掖角楼远眺，便见什刹海畔烟柳已盛，故而今日出宫来探。谁想到——（酥油小雨顺着东南暖风落于南风窗侧，叫人不得不再避三舍，免得一袭春衫沾染更多的水汽。）这清明急雨说来便来。
我正要同嫂嫂问泰兰，谁想她竟不在。（侧坐庭下，正合鱼食落水。面点搓揉出的饵食投下涟漪阵阵，而后金红锦鲤纷至沓来，洄游其间，好不热闹。）前几日自书楼翻出几卷旧棋谱，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手谈，还想寻她探讨几分。
（宗族庞大，辈分与年龄的相关愈发松散。年龄相仿的晚辈子侄，我更情愿将他们视作姊妹。我知晓纯王兄从不爱好这些琴棋书画，便将泰兰于此道的天赋归咎于她的生母。）她这样好的围子，可是师承嫂嫂？

其实缓一日也无妨，待得天气晴朗，京中最好的春柳应在灞桥。（灞桥烟柳是昔日长安盛景，更是文人骚客吟咏千年的别离之地。而今国都迁移数百年，世人却仍不忘灞桥情结，于京外重设烟柳石桥，似仿古人之行。）又或是琼岛春阴，雨泉垂虹，京郊的春色远比皇城内的什刹海要精彩得多。
（我并非轻易褒贬了什刹海的春景，只是这诚然是比宫闱太液广阔的所在，却仍囿于城墙重围之间，并非真正的疏朗。或许于鲜有出宫的小公主而言，这已经足够震撼，但我并不愿她将眼界仅仅局限于宫城角楼能眺望到的所在。）
我虽善算，却不善棋。（围棋喜静，纵有后天修习，却难逾先天的性情。鹤洲喜动厌静，而我的偏执不容于围城天地，因而我的一双儿女皆为此道中人，着实令我意外。）她这爱好，大抵是随了她哥哥。
（若说竹桢于此道只是喜，那么兰恩便是痴了。也幸而他出生宗室，不必科考举业，由得他沉湎六艺杂学。）

（许是池塘的开阔不止几倍之许，什刹海的鱼群远比太液池中来的庞大。也不拘着金鳞红背、云纹三色，不曾经过御监宫女精挑细选的鲤鱼，有着太液池中不曾有过的花色。我将糕点碾碎，零星散落于池畔，容得春水将它们推散远方。）
屏因也曾在诗中念到过千年前的灞桥烟柳，（笛中闻折柳，折柳“折留”，遗音多少怨憎别离。齐布琛未经生离，只见死别。山陵浩远，天地相隔，绝无笛声可堪挽留。）可惜我并无相送的人，去旁观她人的别离，倒似隔岸观火。
（我的春日里尚不曾沾染离愁别绪，才不许旁人的情捷足先登。）柳若成“留”，所见便未必是春景了。（未经他人事，不解他人情。我并非天生情感丰沛，能够时刻与人共情，这样的自知，令我更愿观景而非赏情。）
我听泰兰提起过她哥哥，（叶何氏的坦诚在我的意料之外，我印象中的母亲们，多数喜欢将抚育儿女出色的功劳归于自己，以此来向汗阿玛或是哥哥们求得更多的眷顾。我并不会全然否定她们付出的用心，却也腻烦那千篇一律上进的说辞。她倒是，独于浊流之外。）听闻她们都在觉禅氏的书院开蒙，我几时也想去看看。
（那定是有别于重华宫的所在，光是男女并收，就已令我向往不已。）

（春雨如油，来时急骤，去时无踪。不过谈话间，廊下的积雨便消减了击打瓦片的轻响，远处银淀桥的身形重归清晰，重重雨幕落下，滋润了池畔葳蕤草木。鱼群将饵食分餐殆尽，不多时四散开来，重归什刹海的深处。羲和自云间探头，落下细碎的金光，映得水天波光粼粼。）
这话同我额涅说得相仿，莫不是天下慈母皆是这样的心思？（我也曾见过凌厉的妃母，敦促着她座下的兄姊上进，早早褪去孩提的稚嫩。而我的额涅从来都是不紧不慢的性子，哥哥同我愿意学什么，愿意结交谁，她从不干涉，哪怕我们会不如同龄的兄弟姊妹出彩，也绝不会有遗憾失落。）
似乎久一点、缓一点，我们便能够准备的好一点。（如若说宫廷将我们束缚成相似的性状，那么额涅所做的便是尽力为我们撑出一方自由生长的天地。）
那么嫂嫂，姑母从前也是这样对您的吗？（她这样难得一见的豁达叫我惊艳，令我想起她的母亲亦是觉罗宗室——虽然这位姑母于我是更陌生的存在。）
开放日可是有定日？倒是还烦请嫂嫂知会我一声。（雨过天晴，鱼食散尽，我将轩窗重新敞开，去迎接雨后最温润的朔日惠泽。）

千人千面，芸芸众生有别。既有会做母亲的人，边也有不会做母亲的人。（我同乌苏氏的娘娘们并不相识，却也听闻过小乌苏有别于大乌苏的低调性格，许是这份随和养就了眼前小公主从容的底气，叫我想起同为帝胤的我的母亲那同她天差地别的性情。）
我的母亲她对我，管也不管。（旧年于宣舒公主府，平心而论从不缺吃穿用度。甚至，因我怪异的性情，府中于我的用度一向是最为精心。然而，我并非寻常白衣人家，吃饱穿暖便是人间幸事，我更渴望的父母关爱从不曾降临于我。或许阿玛偶尔还能于政务外，给予我少许的关注，而额娘，她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目光只会在我惹是生非时，用憎恶投向我。）不说这些旧事，往后你便会懂。
每年日子不定，但会提早送函给京中各家，若我得信，定同公主说。（每年的开放日是学院所有往届生都不容错过的节日，于我更是同旧友难得碰面的时间。）

（她的声音伴随着烹茶汩汩的流水声而来，似为雨后清风裹挟，而带上了清冷。避而不谈的语调里是叫人不容忽视的回避抗拒，使得我开始好奇这位宗室所出的嫂嫂有着怎样的过往。）
我想，不是所有人都天生会做母亲的，母亲也是第一次当母亲，只是有些人做得好，有些人会手足无措。（我从不怀疑每一位母亲对子女的关爱，只是那份眷恋的表达各有千秋。譬如我的额涅予我宽容，而岁岁的额涅将关怀化作上进的敦促。额涅的做法更令我欢喜，但我也不会错过岁岁每每抱怨之后，她妃母予她的细致入微的照顾。）或许她们的表达方式不一定能令做子女的接受，但我想她们心中一定一定会为孩子留下一份温柔的。
（最后一盏茶入喉，屋外淅沥的雨声终告一段落。我并不曾打算于宫外落脚，此刻已是归宫的时辰。雨水洗刷过的天空格外地澄澈，流云容容，装点了无垢的苍穹。）
多谢嫂嫂的茶，开放日之事，我等你的来信。（这样有意思的书院同节日，我一定不能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