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吞没意识后，再睁开眼时利威尔发现自己正对着一片星空。
“里维，我找到北斗七星了！”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他想。不用看也知道是那个眼镜。
“沿着北天星座，大熊座的对宫是蝎虎座，再东边就是天鹅座。”
“…我说啊里维！”身边的人一个翻身，一定有发白的草叶子和雪花被带起来了，“你知道开普勒-452b吗？”
韩吉又躺回了草地上，伸出手在天鹅座边界内比划，“或许有可能是第二个地球哦…不过它的视星等只有13.25所以这里完全看不见诶。我好想上去看一看啊——”
“笨蛋。”他不算轻地敲了一下她的头，“光都要走1400年，你想怎么上去？”
她笑起来，声音像闪烁的NGC6826星云。
“用虫洞。虽然我们目前的虫洞技术才刚起步，但是也有一定的可能性不是吗？”
“你想说的是如果你到达了那么远的地方，却算出下一次出现适合把你送回来的虫洞要在几万年以后开启也没问题吗？再说，六年前刚有一支小队在穿越虫洞的时候释放「异物」的装置失灵，但已经来不及逃出洞口而被撕碎。”
“首先，只能测出10小时以内将会出现的虫洞啦。又没有必要一次性回到太阳系，可以先利用附近开启的虫洞绕绕路嘛。至于旅行事故，其实就是概率高了的空难。”
她消停了片刻，好像在思考，“那样的话，我情愿在一瞬间失去意识，也不要在医院里慢慢咽气。”
利威尔感到心头猛地被什么东西捶了一下，他循着身边感受到的热量转过头去，天穹突然以很大的加速度变亮，还没有看清她的脸，利威尔就感到身体被抽离了地面。
“……韩吉…！”
利威尔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耳边传来嘈杂，轰鸣声越来越大，眼前有火光闪过。思绪大概有0.01秒的滞空，回过神来，他已经在冲进大气层的「调查者」号上。
“总部，总部，这里是调查者号。我们的反推进器失灵了，降落伞已打开，但是无法安全着落，请立即疏散着落地点的备降人员！我和队员将在7秒后跳伞，飞船预计30秒后撞击地面。”
利威尔侧过头，脖子上中后斜角肌传来酸涩，像少油的零件。他看到埃尔文正以惊人的语速联系总部，身边是正在解除安全系统的米凯。人工智能女声倒计时的声音在埃尔文不断重复疏散地面人员的指令下响起，像两片在真空中高速飞行的人造卫星碎片相撞。
顺着平时训练的惯性动作，他寄好了安全带和挂钩。紧接着就是一股强大的推力将他推进了白昼。埃尔文和米凯的声音开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响得惊人的风声。当挂钩脱离调查者号的一瞬间，重力把他压向地面，以一个g的加速度疯狂向下拉扯他——尽管他在模拟器上感受过9个g。高空的寒冷刺痛着他的皮肤，空气灌进肺部，喉咙干燥得无法进行吞咽反射，不比模拟器上好多少，至少那时他坐在温暖的室内。即便飞行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享受自由落体的过程。
三秒后，利威尔睁开眼睛，眼前是暗沉的白色天花板。
重力会带人离开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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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令人烦躁的敲门声在礼拜一准时响起。利威尔知道那是埃尔文带着他的工作报告站在门口时发出的动静。
“……今天是人类在土卫六上建立基地的一周年，我才记者采访了当时参与任务的……”
利威尔起身关掉鬼叫的广播，朝着门走去。
本来打算放下东西走人的埃尔文被一把拉开的门吓了一跳，接着就是一只手揪着自己的领子把他扯进了拉着窗帘的房间。
透光性不强的织物挡住了部分光子的进入。埃尔文看不清他的脸，但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二人这样僵持了几秒后，以埃尔文被狠狠摔在地上结束。
“一年没有训练的人，身手丝毫没有衰减啊。”
“如果你是来劝我回到那个还不如马粪好看的调查者号上，我会把你的腿折断塞进你嘴里。”
“利威尔，”
埃尔文从地上爬起来。
“你是航天局最有价值的宇航员。”
“你们的狗屁航天事业倒不如在玉米田里多撒几泡尿来的伟大。”
略去了尖锐的语气，埃尔文的脑子飞速地转着，毕竟好歹是放自己进来了，一定得抓紧机会说些什么。
“你知道，这种极端的天气，用不了多久玉米和小麦都会绝种，土豆也逃不过去。现在的克隆技术还远远不到量产型，政府也造不出这么多温室来种田，我不认为那些地理学家能研究出什么把气候恢复到150年前的方案。相对，我们的进展显著多了。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逐渐能够辨识出一年未见的同事的表情。依然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但散发出的气息让人压抑的说不出话。
“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一个出色的调查者。利威尔，人类需要你。”
“韩吉也需要我——”
“——韩吉已经死了……！”
一年来，未允许别人触及的伤疤此刻被狠狠掀开，卷出翻滚的皮肉，血液顺着记忆流下。
时间好像被窗外渗透进来的低温冻住了一样。短暂的停顿让埃尔文觉得耳朵被简短地蒙上了，但他马上又接着开口——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顺着惯性接着张嘴。
“……利威尔，你需要振作，你得找点事情……”
“别说了。”
明显在压抑着情绪的声波撞击着空气中的分子。
“别说了，埃尔文。”
高个子的男人闭了嘴，他从包里拿出一个有三分之二个手掌厚的文件夹，放在白色的桌面上。
“这是前阵子我们清理特罗斯特发射中心旧址的时候在韩吉的办公室里找到的。”他顿了顿，“下礼拜一，我还会来。”
自己在脑子里预演了各种今天的场景，为了让利威尔回到「调查者计划」中，自从那件事后每个礼拜一都会用唯一的一天休息日乘城际铁轨来特罗斯特市敲利威尔的房门，一般来说就在7-8声左右——如果哪一天失去耐心了就用他教的办法踹门吧。显然埃尔文低估了自己的耐心，高估了利威尔的。
不过再次见面的场景比想象中的和平的太多，也许频率效应的确是有用的。埃尔文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带上门出去的了，明明是认识十几年的挚友，却不得不抛弃思念的情绪，让一切回到正轨。调查计划不能同时失去大脑和躯干，他必须让利威尔尽快恢复工作状态。
这算什么？这些自我救赎一样的话，是在解释给韩吉听吗？
“没有时间留给悲伤。”他喃喃道，“时间不会等待悲伤的人。”

02
利威尔从来没有见过冬天外的季节，韩吉没有，埃尔文没有，米凯也没有。在100年前，最后一场暴风雪冰冻了澳洲以后，地球陷入了又一个冰河时期。
50年间，一个又一个暴风雪将气候冰封，雪线迅速降低到相当于原先的海平面的地方，人口锐减到了原来的三分之二，灾难的突然来袭使农作物灭绝了大半。利威尔不知道，他舅舅和母亲的爷爷是怎么在那样的风暴中活下来的，他在很小的时候曾经听母亲说过，他们现在生活的国家帕拉迪岛在遭受暴风雪前一个地中海气候的温暖岛屿。母亲还说过些别的什么，不过他已经不记得了，因为四岁的时候母亲冻死在-67°C的屋子里——街上的温度计告诉他。他和母亲生活的难民区没有供暖，半个月后，他的舅舅凯尼，一个留着头发的男人，衣服破旧但戴着一顶礼帽，整个人看起来滑稽可笑。他打开了有好几处破洞的房门，拎起了缩在角落里的利威尔——或许再晚一天他就要死了，多亏了他连铜钱都能消化的鸵鸟般的胃。
“你这小鬼半个月以来一直跟尸体生活在一块儿吗？”他看了看还保持着咽气那一刻姿势躺在床上的库谢尔，瞳孔被雪光映得发白，“你应该把她烧了，然后用尸油助燃的火取暖，死人可比木材好用得多。”
于是，利威尔跟着凯尼学会了很多，不只是用刀防身和格斗，以及怎么在都市中生活下去，还有在积了雪的地里种出瘦小的土豆。他们住在一个叫地下街的地方中被废弃的建了一半的楼里，可以挡风，也有能运作的下水系统。按理来说是没有供暖的，不过听说给地下街那一块的老大钱就可以得到暖气。17岁的时候，凯尼离开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利威尔也就默认了他草率的道别。
凯尼会去哪儿呢？他想。没有暖气，他能活下来吗？不过先前的自己也活下来了，谁也不愿意在这个资源有限的世界带着一个孩子吧，他一定为自己找到了更好的落脚点。
三天之后，三个比利威尔高半截的浑身肌肉的壮汉踹碎了他的门为首的那个一脸胡茬，让利威尔的洁癖很是难受，他往刚擦好的的地上吐了一口沫滓，说凯尼偷接了他们的暖气，揪着利威尔就抡起拳头。黑头发的小个子翻了个白眼，老东西果然给他留下了烂摊子。
这算是正当防卫吧？他这么思考着，也许有一些过当。不过幸好这里是地下街，高新的抗低温摄像头都安排在那些大人物的宅邸和政府设施里。即便如此，这个地方也不能再呆，黑道总是伴随着武器，他的体术和刀法再高超，也不如子弹来得方便。他看了一眼身后东倒西歪的三人，简单收拾了自己本就没多少的东西，离开了不知不觉住了13年的烂尾楼。
帕拉迪岛的纬度不算低，夏至附近的白天日照时间很长。下午7:30的太阳在天空西边危危挣扎地挂着，就像这个现已纯白的星球一样易碎。雪地反射的白光让利威尔恍惚，他回头往后看到了自己踩下的一步比一步淡的血脚印，雪冲刷着不久前扭打的痕迹。反正过一会也会彻底消失，他没有对地上的红色过多在意，漫无目的地走着。

利威尔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在图书馆门口停下，也许是奇怪为什么会有人坐在供暖的图书馆门口看书。他盯着那个把被夕阳照的发红的脑袋深深埋在比脸大上不少的书里的小孩，她也感受到目光似的抬起头来，额头上有几滴细小的汗珠，脸颊下的毛细血管拼命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看到利威尔后她明显的楞了一下，这时利威尔才感到脸上的擦伤的伤口传来疼痛，白衬衫上沾到已经暗红的血迹还没有清理，冻得发紫手臂上也有几处瘀青。
这就是宿命论。此时组成利威尔身体的原子一致向女孩所在的方向运动，按理论他可以推算出来，不过没有一个公式能零误差地计算。微观的误差逐层堆积，体现出的宏观就完全不同。
“喂，那边一幅不成人样的小鬼，赶紧滚回去！”
穿着淡灰色棉衣的门卫顶着两个大而松弛的眼袋向他走来，不过手里没有拿武器，倒是端了个装着劣质白酒的不锈钢杯子。即便如此利威尔浑身上下的细胞还是不由自主地警惕起来，像低吼的狼。
“伊万……别那样，快让他进来。”
“小姑娘？”老头听到她的声音，惊讶地转过头，“你怎么出来了？”
“一会没有关系的，”她笑起来，“我在里面透不过气。”
“读书证…？”
“没关系，算我带的客人。馆长在的话也会同意的，等他回来后我告诉他一声就可以了。”
老头没再说什么，使猛盯着利威尔看了几眼就背过身走了。

身体被暖气包围的瞬间，利威尔想要蜷缩起来打颤。为了节省电费，图书馆的过道里并没有照明，冰河世纪前的建筑也没有特意留出采光口，他费力地辨识女孩的背影。她停下来，在黑暗中摸出一扇门，一个发亮的长方形印出她的身形，她伸手去拉他。
“你干什么？！”
几乎是下意识地，利威尔甩开可以算得上只是轻轻搭在他手腕上的手，力气算不上大，动作却十分迅速，女孩往后一踉跄地倚在门上。
“进来，”她说，“我的房间里有除湿器。你想现在暴露在外的皮肤都变成冻疮吗？”
踏进亮光的同时，空气更顺畅地进入肺泡。房间的四周挖开小渠，种了大量的绿植。陈设倒是很简单，缩在角落的小床和一张很大的桌子，书从桌上爬到地上，床上还散落着几本。乱七八糟的样子让利威尔皱起了眉头。他扫视了一下书的题目，从观星指南到基因编辑技术的论文；都是他听不懂的、而且也不像是红头发小姑娘能看懂的；不过显然都是她看的，随意摊开的书上密密麻麻的笔迹和台历上圈划标注的一致，基本上是一些天文学和生物学的讲座。
女孩熟练地跨过书堆，在最角落的橱柜里翻找。利威尔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因为热量的进入双腿有些发软。在他快要很没有面子地掉到地上之前，她架着他的手臂，让它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女孩带他向躲开飞来的太空垃圾一样在书间穿梭着来到床边。
湿温的毛巾轻轻擦拭着蹭破的皮肤，被冻得干裂发硬的碎片软化下来。她拿棉签蘸了碘伏，力道不算小地把药水按在伤口上，恢复知觉的利威尔感到阵阵疼痛。
“不把药水按进去的话，是没有用的。”
她蹲着处理他的膝盖。
“你有你家人的联系方式吗？图书馆有公用电话。”
“他们都死了。”
腿上的感受器失去信号来源，他盯着膝盖的视线俯角增大，对上少女错愕的红茶色双眼。
“抱歉……那，待会我让伊万送你回你的住处吧。”
“我…”利威尔想说他会自己出去寻找新的住处，但喉咙擅自想要替他寻求帮助，说出口的话变成了：“我没有住处。”
沉默里，利威尔感受到她的目光正打量着自己，他没有迎上去。
上药的动作重新开始，他听到了不知为何预料之中的回答。
“……或许你愿意暂时留在这里？嗯…不过可能没有足够的资源很快帮你腾出一个房间，就是说你得跟我一起挤在这里，因为是馆长的储物室改造的估计可能连第二张床都搬不进来了……我是不介意啦…毕竟当务之急是让你能有正常的生命活动…”
她的手指绕在一起捏上衣的下摆，试探般地问他。利威尔耐着性子听完她又自顾自说了一堆的解释。
他重重点了点头。

好喜歡！

03
利威尔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像正常学生一样坐在教室里上课。
他静下来就会在脑中不断梳理现在的状况：三个月前他留在了图书馆，和女孩交换的姓名。她叫韩吉·佐耶，父亲是目前在马莱极地科考的环境生物学家，图书馆长的挚友；母亲是天文台站长，似乎也是学术界知名的天体物理学家。二人的工作都需要常年在研究室，所以由馆长代为照料女儿。韩吉比自己小三岁，但脑子毫不打折得是个天才。她因为生病而从不去学校，但每学期末总是以全科满分的成绩挂在排名首位。起初利威尔也不知道韩吉生的是什么病，直到有一天他从学校回来打开房间的小门，她像塞满棉花的抱枕一样软绵绵地摔出来，气息微弱得好像随时都要中断。他把耳朵紧紧贴在她脸上才能听见随着呼吸吹出帮她拿药的请求。
她先是极缓慢地把药物吸入口鼻，随后呼吸变得顺畅，她用力吸了两口后长舒了一口气：“哇——里维——！多谢你啦！”
“我说你这家伙……在门口躺了多久啊？！”
“五六分钟的样子？”
“你吃的药，是危重性哮喘吧？万一我今天参加的社团没有及时回来呢？！你——”
“所以说，谢谢你啦，里维。”她用手扒着利威尔用力捏着她肩膀的手，“呃……痛…”
利威尔这才意识到自己紧紧抓着韩吉好几分钟了。他陡地松开手，发现冷汗已经流到了下巴上，正摇摇欲坠。
“…哮喘是并发症，我的病是——”
先天性肺心病。
利威尔第二天发着呆在纸上写下了韩吉的病症。怪不得都不见那家伙跑跑跳跳，走几阶楼梯就会气喘吁吁，但这些都无法阻碍她智商易于常人的大脑飞速运转，直直跳了三级，还游刃有余地应付学校的考试，甚至因为父母的关系结识了许多科学家并加入了几个项目的研究。
韩吉就这样联系上了刚从艾尔迪亚航空航天大学研究生毕业的埃尔文。她在目睹了利威尔是如何麻利地踩着雪跳上房顶，并在她的指示下顺利地修好的太阳能板后，说什么也要把他塞到学校。
“天才！”她的眼睛在雪地的反射下闪闪发光，“里维！你是天才啊！这样出色的身体素质真是太了不起了！学习能力也很强！我得赶快联系埃尔文…”
三个月里以来，利威尔在图书馆唯一的消遣就是边看书边和韩吉聊天。她已经几乎看完了图书馆所有的书，俨然一副老师的姿态给利威尔安排书目，一边说着“知识是人类的希望”，还贴心地配上习题册。令她没想到的是利威尔以惊人的速度很好地掌握的基础的数学和物理。
“里维——里维——你就去一下吧！”她摇着他的手臂，“说不定我发现了人类的希望呢！”
“人类的希望未免也太…总之，我不在这里，你怎么办？”利威尔叹了口气。
“没关系的！虽然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天里维已经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了，但马上馆长大叔就要结束科考回来了，所以没问题的！埃尔文那边的测试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内容，不过里维绝对能通过的！嗯嗯，以后就要拜托你替我去学校啦！”
“喂喂，不要说的好像我已经通过了一样啊。”
当埃尔文拿着利威尔满分的体育学院入学测试单来找韩吉时，她意识到利威尔或许真的是人类的希望。

04
五份论文，两张飞船设计图，一份发射记录，一本极厚的笔记，这些就是埃尔文从斯特罗斯发射旧址整理出的韩吉的全部遗物。
调查者号坠毁时砸烂了半个发射中心，好在地面及时收到了埃尔文的指令，疏散了所有员工，所以发射中心的大家都活了下来。韩吉的办公室塌了一半，所幸重大的研究资料没有被毁。在航天局记录了所有她留下的研究成果后，韩吉的手稿本应以法律程序回到她同在航天局工作的丈夫利威尔手中，但利威尔从保密单位辞职，自然就拿不到这些记录，好歹埃尔文动用手段把这些东西拿出来交给了他。
“……就算是局长，这也是违法的吧。”
他反复翻着那几份报告，她的字迹丝毫没有模糊。好像他昨天还在医院里，看着她输着液的手在纸上徘徊。
笔记本的内容很随意，有听课记录有理论的摘抄写了一个又一个设想后，又被划掉最多的还是计算的草稿。
利威尔躺在床上用手举着笔记本，一直举到手很酸很酸了也没有放下来。直到手指发麻，重力才把笔记本拍在他的脸上。这一下力道不小，一瞬间让他有一种鼻骨骨折的错觉，酸胀感直冲眼眶，身体里的空间好像要扭曲起来一样痛苦。在情绪涌出前，一阵异常感打断了他。
……貌似也太重了？
笔记本有半个手掌那么厚，但内容似乎也只花了他两天就读完。他一个激灵，从床上挺起身子靠近了仔细观察。利威尔把本子竖过来，发现封底似乎要厚上许多。他把书衣拆除，用手指在封底和书缝之间摸索，摸到了极小的暗扣。他用指甲压下那一小块塑料片，传来细微的“啪嗒”声，封底便翘起了一个角度。他掀起这一条边把封底打开，里面果然藏着一个夹层。
利威尔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这一定是韩吉十分真实的重要之物。是什么呢？留给自己的信？或是一些嘱托？他回想起一些在男女主人公生死两隔的爱情片中一方读着另一方留下的信件时宛若穿越时空的交流，先前被压抑的情绪似乎又有浮上来的冲动。
他有些颤抖地拿出夹层里不算薄的一沓纸，第一张的正面是一片空白，他把纸翻过一面，映入眼帘的字又生生将他的眼泪憋下肚。
「五维虫洞与时空穿越」
利威尔却有些释然的躺倒回床上，眉头虽然皱着，但有种想要微笑的情绪。
是啊……这才是她，这才是韩吉。
她的心脏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他想。她的心脏永远会为了人类而跳动。
利威尔近乎虔诚地看着她的手稿。他想起五维虫洞的概念韩吉在大学时就曾和他说起过，一并提出的还有去高维世界寻找平行时空的方案，但那时被他否决了。想不到她并没有因此放弃这个想法，居然真的着手研究。
韩吉的笔记好像会说话一样清楚，和她的房间简直就像两个人，清楚到利威尔甚至觉得她就在自己身边为自己讲解。
“我们现在的虫洞只是简单地把三维折叠然后从两个点之间穿过去对吧……如果你把三维看成点，四维看成线，比如A点是一个人出生，B点是一个人死亡，单凭一根线无法把这两者叠合，必须要让这根线再经历一个维度绕在一起，这样就通过五维空间连接了不同的时间点。
“不过，这种联结是不定向的…但按理来说，在两个端点之间的任意时间点都可以进出。很可惜的是，这种虫洞仍然在我们的宇宙之内，也就是说，即使能找到也无法对历史做出改变。”
利威尔短暂的闭上了眼睛，果然还是和自己大学时得到的结论相同啊。他有些看不明白，已经证明不可行的事实，为什么韩吉还要坚持算下去呢？难道她也和自己一样有难以割舍想念却再也见不到的重要之人吗？
……
…等等……
“仅仅能……回到过去……？”

他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发出了不小的动静。利威尔简直觉得今天是一年以来自己情绪起伏最大的一天了。他又把这部分笔记从头仔仔细细地看，每一个公式都不放过。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难以置信的喜悦如真菌般不断抽出菌丝。
够了……如果只是能回到过去就足够了。
阅读的速度越来越快，长期没接触过的理论记忆在这一刻都浮上脑海。韩吉在理论上的细致，丝毫不输利威尔在个人卫生上的清洁，计算考虑到了所有细微的影响，却在一处卡住了。
“在四维的虫洞会遇到时空相衰(2)，那五维的投影也一定会有。每一次往低维投影都会增加一重时空的不确定性。经过几个月的研究，我想我可能发现了五维空间运动对三维投影的干涉之间存在数字联系，但我目前还无法证明，暂且用这个公式计算下去能列出三个方程。
“这个方程的解能找到一个符合稳定高维空间投影的温和黑洞，黑洞的背后将是一个五维的虫洞。而这样稳定的空间，理论上如果不知道宇宙的体积是有无数个的，但可以根据算出的赤经、赤纬和距离来选择一个比较好到达的温和黑洞……”
笔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方程只解出了赤经在五维中的表达，后面的纸面就剩下一片空白，猜想被用红笔圈起来打了个问号。
他把零散的笔记举起，想要看得更仔细；这时一张纸条从散页中掉出。
「赤经：05时55分，赤纬：+07°24'，距离640光年」
“参宿四。”
他脱口而出一个在100年前由猎户座内红超巨星参宿四超新星爆发产生的超大型黑洞。从性质上来说，其内部的奇点的确是温和的，但航天局因为眼下急于进行太空农场计划，所以没有对这个天体投入过大的关注。
可是，韩吉不是在笔记里说，自己还无法证明那个猜想吗？
利威尔立刻对赤经方程的数据进行了迭投(3)，得到的解的确包含了05时55分。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坐标，十有八九就是五维虫洞入口方程的解。
他花了点时间找到了一个一年未拨通的号码点开，提示音和他的心跳声回荡在屋子里，过了十几秒那头才被接起。
底噪传来后对方沉默了几秒，发出了错愕的声音。
“…阿克曼先生……？”
“妮法，”他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这位韩吉组里最优秀的数学家此刻也许会被他的突然联系吓到吧，不过利威尔考虑不了那么多，“请你尽快帮我计算一个坐标。”
就算什么也无法改变。
至少……
“至少，再见她一面……”
注释：
1「异物」：所有反微粒的总称。异物的装置，即通过捕捉接触粒子的弦并分析其振动频率产生其反弦，从而发射反微粒，即异物。
2「时空相衰」：指高维通道如果处于非平衡状态，则在三维的投影会出现不稳定的现象。当在三维的投影恰好与x、y、z轴全部垂直时表现为无空间，在此前进入高维通道还未完成穿梭的一切粒子都会瞬间湮灭。
3「迭投」：即依次向低一维的时空投影。
（以上注释的内容全部来自于个人原创猜想，没有任何权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