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景兰,你的酒量又见长了。”
每年在召德村的望星崖小聚时,大家都是这么说。明明是赞赏的话,讲出来却总是带着点叹息的意味。夏侯翎只是笑笑,说是仙界的酒比人间的酒要烈些,陪性情古怪的师父喝的次数多了,酒量自然就涨上去了。
她本就是不太爱说话的性格,也没什么好说的事情,因此在聚会的时候总是保持沉默,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听其他人说着各自的经历。
杜晏走后的第三年,楚歌和蜜儿突然赶在聚会的日子从鬼界的隧道里钻出来,两眼放光地扑向仍冒着热气的酒菜,后面还跟着笑吟吟的海棠。此后,这一家三口启程去度一段漫长的蜜月旅行,沿途赚赚小钱顺便帮帮战乱中的劳苦百姓,倒也能自得其乐。
瑶甄却做不到如他们那般悠闲,常年因战火四起而忙到脚不沾地,见过的人间疾苦多了,眉目间就不免笼了层淡淡的忧愁与悲悯之色。皇家公主在爱美的少女时代行走江湖时总是佩戴着不少贵重的首饰,金簪子在太阳光下闪着耀眼夺目的光芒,走起路来环佩叮当,发出财迷们最爱听的清脆声响。近年来首饰大都被她典当换成现银散布给穷人,素衣上沾染的药香味倒是越来越浓,被楚歌打趣说是越发像个女菩萨了。
而韩靖则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召德村,想方设法地重振村子的经济,收纳在战火纷飞中流离失所的平民百姓,平日里也乐意帮着村里的老老小小干些修修补补的活。他虽做过将军上过战场,内心深处却还是个书生,在闲暇时又捡起曾经丢下的纸笔写写画画,还喜欢取出画作让大家看看画得像不像。毫无疑问,他的画技已经炉火纯青,画上的粉衣美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颦一笑都透着光彩,只可惜再也不会活过来。
可惜献帝已被囚禁在深宫之中不能再来,但在娶妻生子之后倒是看开了,说是失去自由虽有些遗憾,但很幸福能拥有值得去守护的东西。
他们也会问她,景兰,你呢?你找到‘他’了吗?
无论是谁犹豫着提出这句话,气氛都会陡然变得安静下来,只能听见西凉的终年不息的风沙声呼啸着擦过耳边。夏侯翎先是默然,而后会端起酒杯说难得相聚休提这话,景兰先干为敬。
她仰起头喝酒,却因为喝得太急而猝不及防被呛到气管,剧烈的咳嗽声冲破喉咙,眼泪也止不住地迎着白晃晃的阳光往外流,又很快被西凉的风吹干,留下的只有眼角的微红。
坐在她旁边的瑶甄赶紧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楚歌和小棠也连忙给她倒茶递茶,韩靖的表情似乎也有些惆怅,只是温声细语地说喝慢点别着急。
夏侯翎觉得有些狼狈,接过茶水说“谢谢”,低头望着碧绿的茶水发呆。西凉是种不出茶叶的,于是公主每年春天去江南都会捎些新茶寄给韩靖,后者总是会小心翼翼地妥善保存。但再怎么小心也不免伤其本味,加上西凉的水也不如南方好,泡出来的茶香气不足但苦涩尤浓。夏侯翎面不改色地抿了一口,只觉得这苦涩顺着真气运行的顺序游走于四肢百骸,倒是让埋藏于心中的那份苦楚显得逊色了些。
她明白的,在座的每个人都未曾忘记“他”。
02.
夏侯翎的酒量倒真是跟着绿萝女仙练出来的。
那日夏侯翎势如破竹地闯入无界缝隙,拉弓射箭行云流水,吓得花妖树精们纷纷丢下巨莲子抱头鼠窜,冲破云霄的惨叫声惊起数片交错枝杈间歇息的鸟雀。夏侯翎眼睛都不眨一下,挨个儿将三七二十一颗莲子填入巨大的莲蓬中,顺利开启三色走道。
绿萝女仙的记性实在不好,听到动静后又不耐烦地出来把夏侯翎揍了一顿,揍着揍着才想起不久之前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方才收手问她的来意。
待夏侯翎将心事和盘托出后,女仙却皱着眉说不妥,纠正她说杜晏不是仙人,而是生长于帝苑的莲生神树上结出来的果实,应龙之鳞孵化出来的意识,诞生于梦境之物本就没有固定的形体,消散于天地之后又怎会有寻回之法。
女仙说,别人修仙问道多是为延年益寿,而你却是为求虚无缥缈的一个答案,注定不得善终。说罢,她又指着天上轻飘飘的云彩,举例说就像你能追上那朵云,但你永远追不上云的影子,因为它本就不存在。
夏侯翎抬头看了看转眼功夫就不知道飘到那儿去了的云,默然在心里念着他的真名——云空,落到末处终究是个“空”字。但她仍是倔强地抬眼与绿萝女仙对视,说我就乐意追着云的影子跑,等到云化作雨水跌落天际就追着雨的影子,雨水汇入大海我也要从大海里把这几滴水捞出来看看它的影子到底长什么样。
“景兰天生反骨,偏爱勉强,谁都拦不住。”
她神色决绝地跪下,双手抱拳,不卑不亢地说还请女仙成全。
绿萝女仙被她气得直跺脚,说你怎么就这么倔呢?凡人的寿命何其短暂,一世过尽便能洗清记忆,干干净净地重入轮回,为何要为一个永远也得不到的答案,去奋力求取漫长而痛苦的长生?
夏侯翎不甘示弱地反问,那么女仙您呢?您又想勉强自己忘了谁?
绿萝女仙闻言稍怔,自觉失言泄露主人过往情史的莲花妖心虚地捂住嘴巴,往阴影处缩了缩。夏侯翎接着说,既然横竖都是勉强,景兰更想随性而为,免得日后后悔。
女仙叹口气,说小女娃懂些什么?遗忘才是忘却痛苦的良药。若是执意追寻,到时候只怕连后悔都来不及。
夏侯翎的语气依然坚定,“景兰向来敢做敢当,还请女仙成全。”
绿萝女仙沉吟半晌,吩咐莲花妖去取一坛子仙酒来,然后直接把整坛酒塞到夏侯翎手里,说:“来,今天我就教你怎么去忘记一个人。一口干,不要停,包你把他忘得干干净净!”
夏侯翎掂量着酒坛子的分量,不轻。
“若是忘不掉呢?”
绿萝女仙笑着说,那我就认下你做徒弟。
夏侯翎向来雷厉风行,闻言便揭开封盖径自往嘴里灌。封藏多年的仙酒酒香浓郁,散溢在空气中竟能凝成乳白色的雾气,修行尚浅的莲花妖好奇多闻了几口就稳不住身形,摇摇晃晃一屁股栽倒在地,迷迷糊糊地数着盘旋在头上的星星。而绿萝女仙也在数,数夏侯翎什么时候才会倒下。
怎料到她将几百个数字都数完了,夏侯翎还没倒下,反倒将空空如也的坛底翻过来给她看,脸色是前所未有的滚烫通红,语气却依然冷峻清晰,说女仙,请遵照约定,收我为徒。
话音刚落,她就“哇”地张嘴呕出大股的鲜血来,全身上下的皮肤毫无预兆地裂开无数道细小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涌出血液。女仙门前的花瓣地毯被血污染透成暗红色,始作俑者自己也直挺挺地晕倒在蔓延开来的血泊中央,一直紧锁着的眉头倒是在此时舒展开了。
绿萝女仙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连忙上前给她把脉——夏侯翎修的功法本就霸道凌厉,至刚至纯的真气被刻意倒行逆施,加上仙酒里蕴含的大量仙气涌入体内,只能让全身经脉都寸寸断裂,五脏六腑都有不同程度的移位。她也正是靠着气血翻涌带来的剧痛方才保持意识清醒,强撑着喝完一整坛要命的仙酒。
之后,夏侯翎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清醒过来,又在绿萝女仙的指导下花了一年半载的时间重塑经脉,吸纳仙气,正式踏上漫漫修仙路。
女仙仍不死心地向她推销遗忘大法,时不时就邀她对饮各种稀奇古怪的酒,一边喝一边劝她放弃修仙滚回人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感情的事强求不得”、“强扭的瓜不甜”之类的话。夏侯翎看看女仙眼角的泪痕,竟有些搞不清楚她到底是在劝谁,神思恍然间望着杯中的酒,想着假如勉强自己折腾自己就能扭下瓜来,就算是个苦瓜,她也甘之如饴。
绿萝女仙喝酒是为了遗忘,夏侯翎喝酒却是为了追忆。
在她陷入昏睡的那一个月里,做过无数个与杜晏有关的梦,梦到那段同患难共生死的时光,将他们之间的每一次对话每一次互动都翻来覆去的咀嚼,梦做到最后她甚至可以操纵自己的言行举止,有时也会在一时激动之下向他提出那个问题——然后梦境就会戛然而止,一如这场没有止境的追寻。
原来哪怕是梦中的残影,她也握不住。
03.
明明是一起喝的酒,绿萝女仙的酒量却极差,酒品也极差,往往几杯下肚就开始说胡话耍赖皮,酒醒之后还从来都不认账。夏侯翎每次都得好声好气地把她老人家哄到床上就寝,有时还被强行留下来听她念叨自己与木神句芒的那些陈年旧事,说到最后就变成轻声唤着木神句芒的名字,一声接一声,绵柔的情意与苦涩的幽怨交织在一起,就这样渐渐入眠。
时间一长,夏侯翎倒是从师父醉酒后的零言碎语中把事情的原貌拼凑了个七七八八:当年的绿萝女仙不过是个资质不错的树仙,机缘巧合之下被勾陈看中,收为弟子,教授炼器之术。勾陈虽然贵为六神之一,但体内之气天生半浊半清,性格又阴晴不定,与天界的神仙处得并不融洽,反倒喜欢和魔界的人厮混在一起打打杀杀,不方便把小树仙留在身边时时教导,就把她托付给兄长木神勾芒多加照看。受到的照拂多了,绿萝女仙也渐渐对勾芒暗生情愫。而勾芒对女仙也并非无意,只是他肩负着看守承载记忆的千绪木的职责,须得斩断情丝,方能恪尽职守。于是木神勾芒选择掐断情爱的萌芽,与绿萝女仙划清界限,从此无要紧事不再踏出千华梦地半步;女仙也当即就立誓此生不会再踏入千华梦地半步,转头就跑去无界缝隙自立门户。
绿萝女仙醉酒后趴在酒桌上闷声说,神仙的寿命是漫长的,记忆所带来的痛苦也跟着无限蔓延,想抛弃却又舍不得。说完,她又发出低低的笑声,轻声呢喃道,不是谁都能像他一般干脆又无情的,想断就可以断干净,连一点念想都不给她留。
夏侯翎一边看着师父发酒疯,一边自嘲地想着,如此看来杜晏还不算无情,好歹给她留了点不切实际的念想。
她又想起那日在望星崖上的诀别,真名唤作云空的男人抬起天蓝色的眼眸与不敢置信的自己对视,那张陌生的脸上写满愧疚的情绪,平静地跟她交代杜晏只是他所化的形态之一,此后他将连形体都不复存在。
夏侯翎咬着下唇,忍住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声音都在打颤:“我曾说过,就算你是和尚、是树、是石,也改变不了我对你的心意……”
“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
云空偏过头去,回避了她的眼神,而后说出了那句答非所问的“对不起”,语调低沉得简直不像他的声音,后面却偏偏又跟了句轻飘飘的“再见”。
虽然从目前看来,这句“再见”很有可能是“再也不见”的缩略,但夏侯翎却固执地相信,既然对方没有直接拒绝回答她的问题,也没有直接拒绝她,而是回避了这个问题,说不定还是想要给她一个答案的。
只是天赋予的使命不允许他为她作答而已,待他此去卸下便好。
于是,她将“再见”作为漫漫修行路上的唯一道标。
只要道标不倒,她便不会停下脚步。
04.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夏侯翎修仙小有所成,容颜未改,就蓄起长发来提醒自己时间在流逝。原本凌厉的眼神慢慢融化成春水,僵硬的嘴角也开始习惯于微微上扬的弧度,偶尔竟会有些认不太清镜中的自己。想来即使是整日优哉游哉的杜晏见到她如今的模样,大概也会难掩惊讶之色。
杜晏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呢?她还能认出他来吗?
夏侯翎叹了口气,伸出浸在冷水里的手拍拍脸颊,把乱七八糟的思绪赶出脑海,而后收拾行囊整装待发,去完成师父交给她的任务。
想到此,她又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绿萝女仙终是下定决心要彻底忘却与木神勾芒有关的一切过往,按照后者曾经教给她的存取记忆的方法,将与他有关的一切记忆抽丝剥茧般的取出来,交给她送往千华梦地,再由木神勾芒亲手封存到千绪木中。
夏侯翎知道师父仍在赌气,盼望着能借此来扰乱木神勾芒的心神,最好是能让他悔悟,然后意识到她有多重要,再来把她哄回去。
然而她又明明清醒地知道,这是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这场赌局她必然会是输家,失去的赌注则是她最为珍视的情感与记忆。
夏侯翎站在徒弟的立场上劝解过,女仙却只是疲惫的说,景兰,我累了,我等不到了,也不想等了。
在忘却一切之前,绿萝女仙想把抽取记忆的方法传授给夏侯翎,说是怕她会重蹈覆辙,到那时却没人再能教她怎么忘情。
夏侯翎干脆利落地回绝了师父,说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夏侯景兰放下了唯一的坚持,便不再是夏侯景兰,会选择自毁修为,重入轮回。
绿萝女仙便不再多说什么,打着哈欠把记忆丢给她,不耐烦地说滚吧滚吧,我要好好睡一觉,做一场春秋大梦。
醒来,我与他便彻底是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