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一日,醒来不见了娘,只见一张花脸,浓墨重彩。低头看,怀中有一堆大大小小,千层万层千万层的鞋底,足够穿十年八载,抬头,班主掏出张卖身契,红印泥一右一左,像两颗发红充血的眼,我娘把我卖了。
——这样很好,有饭吃,我心中并不怨恨。只有闲来晚间,偶听得来京做买卖的商户贩夫,操一口闽南乡音,时过境迁,我都快忘了该怎么讲。十五出头,我已练就有一套官话,京腔,近似于山西,山东,直隶,师傅领着一众,一班班唱到京城。
我还不曾出科,多负责替人勾脸、穿衣、梳头。偶尔上场,也不过打旗,举牌,替贵妃斟酒,为杨老抬刀,跑龙套,混口饭吃。师兄弟里有火的,艺名唤“如意珠”,上了台,搭邹老板,唱《汾河湾》,《拾玉镯》,亮相就是个碰头好,顽主心里喜欢,金银珠子包着手帕,一股脑儿往台上砸。有一时爱得狠了,那戒指正砸在眉骨边,将油彩晕开一点,只那么一点点。
还好,我们这不是胭脂,勾脸,画一张新的人皮,须得要用力搓洗,没那么容易花。他也在后台卸妆,与邹老板对着坐,一人搭一张桌,一套椅,一面镜,扳指伏在手上,这是角儿。小舒。哎。去替我再冲壶茶。此时节忽听得有人大喊,我是他爹,你叫他滚出来!什么事....你管我什么事,只叫他滚出来!!
我忽地张皇起来,手忙脚乱,夺路而奔,冥冥中一道惊雷劈落,这男人我认得。他是我爹!
我在门内,他离我几步之遥,跛腿,黄牙,一头乱发,衣衫褴褛,惊扰了谁家贵客,叫人打了两把,脸皮红得充血。
不不不,怎会如此,我不信。
可他已一把扑将上来,双手如铁,攥住我,下死力气,上下摸索。
小舒,小舒,你有没有钱?有没有钱!我欠了债,他们要砍我的手!
——原来他这几年,过的是这样快乐又颓靡的生活。想问他,你有没有找过我们?又怎么到北京?我不忍心,又很羞耻,把他扯到角落,他早已等不及,我只得将身上那几个铜板全摸出来给他:
我爹死了,你拿了走。
他把钱收进怀中,冷笑道,就这点?
就这点,不要还我。我梗着脖子,深呼吸,硬下心肠。
你在这儿就值这点钱?可他步步紧逼,话说得很暧昧,你们不都是卖的吗?
......不是!我气得颤抖,在所有的头面、大衣、锣鼓与刀兵间六神无主。爹离我那么近,近到他脸上的巴掌也打在我脸上。你撒谎!格老子攍出来你等着!他的手开始上下。我绝望,心酸如捣,屈辱,愤怒,不甘:我说了没有了!没有了?***,他气急败坏,揪着我的领子,***!
我被打得发懵,双目胀痛,一道热流自鼻腔涌出。
......爹!我喊。他一怔。这一怔之时,老郎神像前的那只香炉,已砸在他的额前。
我也会下死力气,一击。血从伤处淌下,像一条虫,他还是一怔,才觉出来疼痛,手已松懈,人如山崩。窗外,何处的一盏灯笼,骛地自远街端升起,苍茫天地,时近黄昏。——他已一死了之,我输了,一败涂地,不知所措。可怜今生父母恩,我欠着,没有机会再还。那剧痛闷在胸中,不,不能哭,我不能哭,这一点该死的下||||||||||||||||||||||||贱的不值钱的自尊。
我跪在地上,对那尸体磕了一个响头,他还张着眼睛,死不瞑目,像我要哭,却没有声音时的口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