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称容翊为“老瘸子”的时候，我感知到了姐姐沉默的不满。这又错了么？莫非他不是又老又瘸吗？好像这么直白地说了，就会碍着谁的面子一般。没有人敢说、敢来同我解释，所以“面子”这个词，我至今还没搞懂它的意思。
这回她来问，我便很规矩地答：是去拜会北海郡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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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很漂亮的小木盒，只是锁给摔坏了。里面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几根棕色的鸟羽，一颗新鲜的猫的眼球，老瓷的碎片，泛黄的扇面——一面是牡丹奇石，一面是春宫仕女。
这只是一部分宝贝，临行前，我还摘了几朵白玉兰放进去。
或许是要全送给老瘸子，或许只是给他看看。我盘算着，如果他喜欢，我会准许他挑一样最想要的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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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着木盒踏进容府，这里面总弥漫着一股温和的木竹的气味，让人多闻一会就想午睡。
“老瘸子，我给你带了礼物。”
院里没有别人了，我跑到他身边，手脚并用地爬上桌，只等听到一声哼哼，或者冷笑，或者一个不探究也不期待的眼神，我就要把盒子打开了。

阿檀进来。让张叔送客。
【我不怎么喜欢热闹，那不是我感兴趣的生活方式。而某种程度上的无所求，让我即使不能太太平平，至少可以有个地方清清静静。】
【曼卿在的时候，约束家中仆婢很严，在门外等候、无传唤则不入内，是最起码的一项。我不担心门外的下仆擅离职守，音调也不高。】
【他不在我教化或忍耐的名单上，眼不见心不烦是对彼此的宽容。】

“诶诶！别呀，容公——”
这老头堪称铁石心肠，都第二回见我了，赶人还跟捉贼似的。
我又很快手脚并用地爬下去，只扒拉着桌沿，露出半个脑袋和一双眼睛，后鼻音拉得老长。
“我给您带了礼物诶，”说话间我敲敲木盒，敲得盖子都歪了，木兰的香气就溢出来，“不过您要是不想看，不看也成。”
反正也没准备送出去。
门被打开，我一溜烟窜到他身后，装聋作哑地给他捶背揉肩。谁教他不躲开、也躲不开呢？
“哎呀，跟容公呆一块儿多有意思呐，我哪还有别处可去呢！”

【我对这两个字讳莫如深。】
【与此同时，这确实不应该成为一种称呼人的方式。】
前倨后恭。
显着你年轻又力强么，有老的那一天。
【这可不是“天真”。】
【我伸手在肩头，压住了他的小拳头。】
我谢谢你，受不起。

前倨后恭也好，前恭后倨也罢，放肆是我，装模作样还是我，并不以为耻。锤肩的小拳头变成小巴掌，很是亲昵地搭着他。
“您想瞧？不知——”
不知来不来得及。
老瘸子听了兴许又要闹脾气了，但我从进门到现在，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呀？论年纪，我当他的孙儿也是绰绰有余的。这么说来，他是国丈，我是皇帝的侄儿，八杆子下去总能打得着吧。
我想了想，便问他：
“您总这么见外，是不是要认我做干孙才舒坦呀？”

【生活让一个人，越来越习惯把每一件事看得每个角度不同。也许因为它把循规蹈矩的“理智”融进了骨血，却没能把年轻时候洋洋洒洒的叛逆压榨出去，就只能如此。】
【应天到承明，我做过许多年不苟言笑的官员，端方与严谨是我得到最多的评论，虽然自问本性不算苛刻，但也不跳脱，这种得寸进尺流利自若的口才是没有的，但是我现在的评论会是“有用”。】
不。
我很想多活几年，用不着姓李的姓容。
你，过房变上房吧？

他说话平缓得如同这长安上几百年如一日的太阳，是不是人老了都会这样？
“姓什么也有干系吗？只要您认了我便是啦！”
我隐约知道，这里面又有什么“大人”才知道的玩意儿，那花花肠子！老瘸子整日地不出门，怎么学会这些的？他活过很多个年头了，这才积攒了满肚子的趣味吗？
我总是被他说的话逗笑呀。
“哈哈哈！您这回不许我过房，下回我就来上房啦！”

【天底下还有人上赶着当人孙子的？——天家的辈分，有谁这么算？我是真没有外戚的“自觉”。这时候忽然发现他居然辈分没错，只觉得莫名其妙一点荒诞。】
【见过把别人当“儿子孙子”的，没见过这——算了，当是开眼吧。】
认你干什么。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爱好。
【——孝子贤孙，听起来挺有吸引力是吧？】
【均玉和曼卿在我面前大抵恭谨，挑不出错，是文人世家喜欢的那种、值得写书的姿态；但我有时候喘不过气来，对那个没有得到上官嘉许、但不乏同侪肯定的过去，那个几乎会照应出我儿女未来的“过去”。】
【我知道那样的一生。如果我肯“安分守己”，百年之后宗祠会用轻描淡写的方式记得这个名字的忠和贞。但一切都变了。】
【我看着面前的李善，庐陵郡公的儿子——我知道庐陵，他有一个老实的名声，也是人们喜爱的那种，“正统”的宗室——而李善是他的儿子。我在想……这是不是又是一种预示。】
【不，容翊，你先别想这个。时间对你没那么宽容，你想干的事情，别到头来，救不了自己的亲生儿女。】
【——不祥的预感在许多曲折的过程里浮现，然后被我压回去，就像现在。】
【我看了他一眼】
不怕折在“年久失修”里？

“不干什么呀，就是……”
就是想而已。
我总觉得这是个不太恰当的回答，他忽地陷入肉眼可见的迟滞里，屋里院外，这便猛然安静下来。老瘸子脸上的纵横沟壑里流淌着天然的不幸，不幸是人人都被赋予了多少的，但在他身上，这样的灰色似乎格外明显。
一朵花差了一缕阳光，还没开放便枯萎了，他的躯壳便是如此。
或许是时间机械地将他捶打柔软了些，而我还未跟活过的年岁和解。
木盒打开了，那破锁还很尽职地“当啷”一声，抖擞无用的威吓。我取出一朵木兰，它还很新鲜，花瓣饱满得像百合。清香太浓，好像张叔的第二十三泡紫娟，苦得索然无味。
我将花塞在他手里。
“不会的。”
我从桌上跳下来，可轻盈地。
“我才不信你说的‘年久失修’，更何况我现在年轻又力强，怎么会‘折’？像你这样的老瘸子才最容易‘折’！就老想着咒我呗，不能念人点好。”
盒子又回到我怀里，盖得严严实实——这由头下回还能用。
“花送你了，不客气。”

【在锁头的一声“巨响”里，我听不下去了】
修修你那个锁。
【一朵木兰塞进了手心，紧接着他那顺口就冒的称呼又出来了。】
你不能这么喊人。跟你带什么来没关系。
【它似乎是一种执念，似乎完全可以被理解为我当下的自欺欺人。但是，它确实也不是我过去称呼他人会使用的词汇，与我是否自定义为无用之身无关。】
【我松开手，那朵花颤巍巍地。它离开了枝头，面对的就是被加速的、无可逆转的死亡，但我没有那么多落花流水天上人间的感慨。】
你要再这么喊一回，那我活着一天，你就一天不用进这儿的门了。
我说清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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