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于中天，它不满。幽暧的光迫使我将目光分拨及下，疮痍昏青的山峦走势扭曲如蛇。它如此高洁，却又如此残缺。人们将它美化成神，可惜对它许下心愿又做不得真】
【角楼的堂皇令我目眩，此刻高台的风自八方而来，仿佛要吹散禁宫中靡丽的蜚声。我皱了皱眉，用手指绞了一下繁饰的衣带，想着一些我的老故事，那时候有夏夜晚风，也有文幼养的一只小猫】

（ 秋夜在一场悄没声息的夜来霜露后，日甚一日地酽作难研的墨海。锦裾曳在这般浓的阒寂当中，像一尾最优美的鱼，游弋过粼粼的寒浪，割开冶艳又锋利的孤光。廊上的灯燃得安静极了，越往高处，芯子里的红越烫些，末了的一阶，直像朱砂滴落，浸透了柔腻的油纸也似。登上层层玉阶，袍袖像舒卷的郁李，夜游而至，先望着一道麗影 ）
（ 这晚的风根本算不得疾，我仿佛闻到了叵测冷香，不知自哪面红墙拂来，又栖往何处珊屏。举目扬眸，妙目本生得极清冷，看似寡情，偏有秾光，睇眄流曜间，有靡靡的春色乍落眉弯 ）钦嫔娘娘。
（ 朝她躬身一拜 ）妾身多秦氏。（ 不知她眼里这样的良夜舍不舍得与人相共 ）可搅扰到您的雅兴了？

【愈是黑暗、贫瘠的土地，愈能催生出那一朵无二的艳烈狂花。紫禁城是一片袤丽的沃土，孕育着无数热望的种子，等待野心的发芽。我曾经以为她们都长得相似，尽态极妍，抱持守真，却没有野花的生命力，不过是花瓶中亟亟争妒的群芳】
【虽圣人忘情，而我太早识情，却最终被它抛弃】
【垂眼一笑，我很直白地看着她】
贞常在是多情之人吗？
@多秦月下-

（ 起身接过白鹭手里那盏琉璃灯，自持着朝前走近。像浸了另一轮圆月在幽窅的酒池中，和九重天上那一轮遥遥地映着、对着，一个行迈靡靡，一个便万古恒春，紫阙中的离合却没有这样痴顽的意 ）
（ 瑰光鱼跃在半透的罩中，像波纹横生，水影交错）多情和寡情，您说该拿什么区分。
（ 屏退了奴婢，和她一南一北地相对站着。我想这世上最难解的便是她问我的这个字了，或者说紫禁城这地方，有太多原本子虚乌有的东西被奉做了高于性命的神明，我们所谈的这一些，合该被碾灭灰飞——可那又怎样？暗夜里陡然乍生的笑靥像刺破冷雾的红芍药，娇艳又大胆，星眸里随即闪过黠然的引诱 ）还不是要看对什么钟情。
（ 朝她擢一擢手里剔银灯柄 ）可要一起走走吗？妾身为您掌灯。

【昔年雷雨晦明，我从文府出走西山，饱看了霜月空风，而又深知踽踽独行的代价。那时候的风不知何处起，亦不知何所终，而雨敕原野，万物生长，一切都带着旺盛的生命力。泥土的腥气、草木凛冽的葱茏……蝴蝶被打湿翅膀，坠跌在地面上。我将它拢在手心，看着它静静地流泪。蝴蝶的眼泪是什么样？人们以为是极细的露水，又或是凭空肇降的雨滴，却不会明白那是一种美丽生物的眼泪】
【故事的结局停止在蝴蝶飞走，它仿佛一个流光飞舞中不期而会的梦境；眼前的人这么近，却好像下一秒就要和我作别】
【幸而她邀我偕行】
我见过很多人
【月光照在她乌黑的发鬓上，反射出一种温霭的光】她们说懂得情，明白情，又或是能为情牺牲，但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她发鬓上的光消失了，打断了我的沉默，才又慢慢地开口】眼睛里写着情字
因此我在想，你是钟情，还是多情
@多秦月下-

（与之蹑蹀徐行，天阶夜色凉如水，大抵便是如此。闻言轻笑着侧眸相顾 ）世人皆不似我，听到这样的话，竟比连篇累牍的赞誉更教人高兴。（朝她眨了眨眼，尖锐而妩媚的眼角就像飞扬的凤尾 ）可我自己真的不知道——或许明朝揽镜自照的时候，会比往日多耗些辰光。
（ 她的坦荡让我也随之鼓噪，女人改不了这份刻骨虚荣，而关于美丽的禀赋，在这样旷野阒寂的楼头，在四肢百骸的深处都发散着春华蓬动的跃跃欲试 ）那我便将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今夜月亮的倒影、方才钩住我衣摆的那枝山茶花，哦，对了——（又点了点头，是对自己这念头的一个默许 ）肯定还有您的面容。
（ 我遇见她，合该有一场寤寐思服的绮梦，这便叫做永志不忘。她位尊于我，我仿佛在依循着紫禁城中的规矩，连一场长相思都要请求示下。可我分明知道，缚得住多秦月下的，哪儿是那些佶屈聱牙的古板册子，而是世上最该亘古流芳的——对美人应持的礼节 ）您可不要吝惜被我这样珍视地记住呀。

【如果她是我拢在掌心的蝴蝶，可不可以多停留一会，不要急切地去追寻虚假的春天？明明如月，何时可掇，我不妄想月亮，我要她慢慢地走近我，光芒慢慢地笼罩我，然后彼此蚕食，最终成为无锋无棱的圆。——她这么鲜活，又好像一直白鸟，如此温驯，自愿停在我的手中】
【云生海楼，漫漫的雾霭弥了飞甍琚瓦，曾经我一个人，旋转，旋转，一个人，好像也能够是两个人。而今她为我掌灯，轻轻松松地越过我的狡黠和傲慢，牵起我的手】
是吗？很多人说会记得我，记得我说过的话，可惜他们最后都忘得一干二净
【比如秀月，比如文莺，这是我没能说出口的话】你不会这样做的，对吧？
你让我很想去相信，好像假将成真一样
@多秦月下-

“ 我可能也说过很多骗人的鬼话。”
（ 秉灯的手葱白、纤冷，像仕女图中最工巧的几笔勾画，也像无依无凭、开在半空的一箭兰花。和她靠得很近，不需侧过脸去，余光便能收揽她的睫羽是怎样随着说话的缓急，轻轻翘起一个极婉妙的弧度，也能听到她鸦鬓宝鬟上碧玺玛瑙的攒珠花那微乎其微的簌簌声响——湘妃竹子在雨前的摇弋，悬铃花就这样开遍了天涯 ）可有的东西我宁可不说，也不作假。
（ 忘记她，在我心里是桩死罪 ）娘娘的直觉好准，再毋需我用什么花言巧语来添色。
（ 轻笑着朝那轮月一望，好在东来的云岚雾霭，还没有流淌到它的边缘，它依旧亮彻十方，镜鉴着所有海枯石烂的加冕 ）我可以对着它立誓，多秦月下字字是真。

你要对月起誓吗？它时而圆满时而残缺，盈亏之间，阴影和光明都被无限放大……但它是不会说话、让人哀怜的，只能借太阳的光
【如果立下誓言就能证明真心，那未免过于简单。适时宫灯渐亮，华光璀璀，我停住脚步】你不用起誓，你只需要说给我听、做给我看，我就会相信。比起月亮，或许你才是恒定不变的
贞为恒德从一，柔克有光，但愿来日你还像这个字一样，也像今晚一样，对我说这样温柔的话
【文幼和她不需要立字据，更不需要高悬中天寡白的蟾宫作见证，它太无常，一天一个样。我自相矛盾，时而怀疑一切，时而笃信始终。怀疑时无人幸免，笃信的时候却又从不妄自菲薄，反而目空一切。我曾经无条件地相信秀月，他像月桂树一样承受了我所有的热望和哀思，美丽和忧愁，而他最后也确实如西方神话中的达芙妮一样，出逃如飞鸟，往山穷水尽柳暗花明处去】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遥远，有时候又走近，施舍一点怜悯的爱，你就当作神赐
【削葱一并，立在唇间】嘘，就当是我们的秘密，你要真的说给别人听，我也认了
【我和秀月的故事有很多，今天只为她题写楔子，得有来日……如果她愿意听，如果我仍自不变，当我的老故事逐渐变得泛黄、乏味、枯败，最终成为千百次记忆中浮沉俗世的山水相逢，秀月的影子会不会越来越远，再也不见？他曾留给我的一根鹤羽呢？曾经立下誓言要做高臣的少年出走江南之后，是不是也遇到了令他再不思归的春天？】
很难想象，这些事情最终会被我用“都过去啦”来形容

（ 她驻足，那灯光便在我手中停止了前行。一波一荡的滟红泼洒上她与我的罗裾，一刹四目相对，前所未有的洞明熠彩中，她的花容像天旋地转的宿命一样覆盖我上下眼睑间可见、可得、可念的全部。我想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霸道恣睢的侵占，可我俯首称臣前，总也有话要说 ）
它的确不会说话，也只能借来怜光。
（ 和她并肩举目，盈盈轻笑 ）可它照旧美彻尘寰。（ 我的虔诚便和它一样永恒 ）您要妾身怎样，妾身便会怎样的。恒德从一、柔克有光，是这紫禁城赐给我的荣膺称号，可它永远都取代不了我的名字。
（ 她做噤声的手势，仿佛要我咽下她锦心绣腹中那个蚌珠般珍贵的叵测秘密，我唇齿沾着香，咽下秘密的时候满嘴都是她起伏的呼吸声里与生俱来的甘甜。我抬起空余的那只手，握住她唇畔的凝脂玉指 ）坦率的说，有。
可世上又有什么事，到头来不是一句俱往矣。你去问圣人、神明，都是一样。只是有的人忘怀得很快，有些人便要刻骨铭心。（ 墨眸浸着寒星与花影，一笑间水牵风动，春潮暗涌 ）这不就是我问的，多情寡情，该拿什么区分吗。
（ 和她复谈笑几句，相偕步下重阶。玉楼金阙慵归去，却都是啊，不得不归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