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冬天太潮，湿哒哒的雨下个不停，不止空气，就连整个人都散着霉味儿；而北京的冬天又太干，一蹙鼻子，冰碴子混着风恨不得将呼吸道都划开。】
【这样的光景，我本不愿出门，奈何阿斯特丽德邀我陪她一道来，雨天果然丝毫不会打消英格兰人民的热情。】
【不知是什么日子，整个上海都喧闹得很，我倚在和平饭店门口等阿斯特丽德——她将手提包忘在车上了，要去取。等得无聊，左手食指中指已然下意识地圈起来，遂从包里翻出一盒哈德门，熟练地吞云吐雾。】

【这是1911年的冬日，我来到上海的第六个月。夜幕蒙上了一层沆砀雾霭，轻巧细碎的雪覆住了松子树的尖端，像极了伦敦城里洒满了砂糖的糕点分享着松木清香的圣诞节。如波涛般不断涌来的寒潮和前一段日子连绵的阴雨让我终在陌生的国度寻觅到久违的熟稔，它催我回溯壁炉里哔啵作响的篝火、泰晤士河上随波逐流的浮光掠影、还有楠恩闯进王廷时的仓皇。】
【毫无疑问地，我再一次盛装出席。从乌黑发束间的月夜星辰再到缀金饰玉的绸裙，维尔利斯的徽章再次高高挂起，让我足以踏进今晚这场罗刹门之宴。错身时我曾见过梅先生那双阴谲的眼，夜空中云幕的翻滚昭示着今晚即将翻涌的波浪。】
【不过显然，对于安珀来说，这只是一场妨碍她食烟的、枯燥的晚会。】
【在我取包折身返回后，她已经开始吞云吐雾，只露出一双妩媚的眼在烟雾里愈发勾人。】Amber。【我有些无奈地唤她。】这已经是今天第四支了。【俯身取走她指间的烟信手掐灭，抬首对上她不满而略有委屈的眼眸】我们约定过什么？
【这位我在英格兰结识的中国格格有着分外不羁的灵魂，有时我甚至产生过错觉:仿佛她才是英格兰自由国土上孕育的奔放女郎，而我合该在中国的深闺里恪守礼节。】

楠恩来了

【沉浸在尼古丁带来的令人疯狂的欢愉里，大脑总算是清醒了不少，连带着看和平饭店门口的小门童都觉得清秀了不少，少年约摸才十来岁的光景，被我灼热的眼神烫了个脸红，可这热度倒根本无关风月，全赖尼古丁和焦油激起的人最本能的生理反应。五识都苏醒，耳边传来街对面的叫卖声，正想努力辨认卖货郎说的沪语，手指间突然一空，不满地扭过头去，恰好对上阿斯特丽德有些生气的脸。】
不要生气嘛，乖囡囡。
【自知理亏，又怕她真的生气，且存了作弄她的心思，赌她不太懂囡囡是什么意思，故意捏了嗓子学上海女人撒娇，同时伸出没有碰过烟的另一只手，面上带着讨好的笑，轻轻捏捏阿斯特丽德的脸。】
今晚最漂亮的公主殿下，皱了眉头多煞风景，是不是？
【耳边传来来自各路男人谄媚讨好这场宴会男主人的恭维声，内容都逃不过一个“梅爷”，实在是油腻恶心，令人反胃。听阿斯特丽德提起过这个人，言及他如今在上海势力庞大，谁都忌惮三分。到底这再也不是爱新觉罗的天下了，不知哪里来的泥腿子都能横行霸道。不愿在门口看他们唱戏，亲热地挽了阿斯特丽德的手拉她往酒店里走。】
走吧，该进去了，外边多冷。

【半年的时间并不足以让我对沪语烂熟于心，使馆里慈眉善目的年长女仕也从未如她一般亲昵而狡黠地唤一声“囡囡”。但她话尾神似娇憨幼女的黏腻鼻音却叫我蹙起细眉——实是我了解她太深，她是沃土上炫丽燃烧的红玫瑰、是所有因循守旧里的突兀，极少如此撒娇。于是我歪了歪头，试图去分辨她的神色】进懒鬼，你是不是骂我……唔！
【我曾赞她有着波澜般音律的姓名宛如甘露一滴，但起伏绵柔的音调到我嘴里陡然僵直起来，口音带着些滑稽。她猝不及防伸来的手精确夹住了荔腮上嫩白的软肉，松开后留下两痕红晕。】进懒鬼！【被她匆匆拉进酒店后掏出小镜查看，着了恼抬头正要争辩时，陡然对上众人簇拥里那位梅先生阴冷的视线。】
【沪城的雪仿佛再一次着落在我裸露的双肩脖颈上，打闹的兴致去了大半，不得不端起一杯香槟掩饰。这里囊括了大半的权贵：西装革履的、长袍马褂的、还有的肩上缀着鎏金肩章和流苏，在灯光下折射出刀刃出鞘时的痕光。】
amber。【我不安了起来】
这里所有人都挂着笑，可我分明嗅到了阴谋的气味。

【阿斯特丽德像一朵被娇养起来的英吉利玫瑰，我也算得上大清半个公主，却远不如她这般纯粹皎洁，我时常疑惑，难道紫禁城与白金汉宫的区别如此之大吗？又或者是天性使然，她天生就应当是日不落帝国照耀的花朵，而我，不过是垂死挣扎的封建王朝蹄下最微末不过的尘埃。】
是靳——澜——归——，傻囡囡。
【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纠正她的发音，其实我还是喜欢听她叫我Amber，纯正的英伦贵族从基因里就拥有的腔调，说起本族的语言总是比美国人香醇。二人一道步入宴会大厅，正中央灯泡白灼的光晃了眼，恍惚间我想起西太后宫里的夜明珠，一时仿佛置身宫城，而非上海。当真是鱼龙混杂，只见众多宾客有穿长袍马褂的，有穿西装打领带的，有穿军装配肩章的，甚至有男子长辫未绞，孤傲地抬着头。多滑稽的场面，饶是再顶尖的马戏团也造不出这样的喜剧效果。】
别怕。
【不动声色地挡在阿斯特丽德身前，以眼神为刃回击几个不怀好意打量过来的眼神。她是洋人，自然被我的同胞们率先判定罪责，可怜的小羊羔，还以为这真的只是一场party。】
难道你们英伦贵族都这样良善？白金汉宫里从未有过血腥吗？
【怕她太紧张，转身又笑着逗她。伸手从应侍的托盘里拿起一杯血腥玛丽和一杯牛奶，将牛奶放到她眼前，挑挑眉，自作主张地碰了碰杯，抿一口杯中猩红的液体。】

好吧，Amber。【我勉强笑了笑。事实上白金汉宫旋开的裙摆下和痛饮的朗姆酒间是孕育阴诡的温床，维尔利斯堡也并非仙云笼罩的山巅。但至少他们还会扯一层道貌岸然的幌子，纵使他们落在我手背上的吻里情欲的灼热远超过贵族的礼节。】
【心不在焉时掌心触碰到牛奶的温热，有小姐投来纯粹好奇的视线，笑语断断续续传入我的耳中。颊上晕红延伸至耳后，我极力争辩着，像极了说服父母批准在外过夜的孩子】Amber！我已经成年了，别把我当小孩儿。
【于是阿斯特丽德很是郑重地将牛奶换成了和她一样的血腥玛丽，此时她还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在Amber来不及阻止时，她憋着气吞下一大口。】
好辣！【酒精的辛辣瞬间在味蕾爆炸，先前荔腮上羞赧的红转变成酒精的晕染，连眼前都有些发昏，手里的血腥玛丽能完好无损地放回托盘是她最后的清醒。】
【可怜的丽德总算领会到这杯酒的猛烈，她不得不被Amber搀扶着在沙发上坐下。】Amber……头好晕，好难受……

【酒里的辣椒粉在伏特加的助力下于舌尖爆发出些微痛感，同时番茄的甜味又适时把疼痛及时压下，最后划过咽喉和食道的还是烈酒独有的烧灼感。不得不说，这是我回国后所喝到的调得最好的酒。有些诧异，阿斯特丽德摸着杯子，怎么还脸红了，牛奶确实没有取笑她的意思，只是我的习惯，和出门前安妮维尔利斯小姐对我的叮嘱，可没想到这个傻姑娘，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将应侍盘中另一杯血腥玛丽猛饮一大口。】
哎哟，你可不是小孩儿，你是我祖宗。
【阿斯特丽德被她姐姐保护得太好，我本以为欧洲女子都得是在威士忌和香槟里泡大的，直到认识阿斯特丽德——一个尚未尝过酒精的公主殿下。此刻我又被公主殿下的胆大妄为搞得甚是头疼，险些忍不住祭出国骂。认命般的把脚步踉跄的阿斯特丽德扶到沙发上坐下，小丫头白嫩的脸已经红透了，这可好，宴会还没进入正题，她已经自己把自己灌醉，还只用了一口酒。】
【烟瘾忽然蹿上来，下意识去包里拿烟，又想起刚刚在门口我的烟盒被阿斯特丽德没收，瞥一眼已经不省人事的她，将头凑到她耳边，循循善诱。】
囡囡乖，把包给姐姐，姐姐替你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