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西伴侍，情分若著做书留与后人详勘，书卷堆叠起的赞宜之词合该有半人来高。他年若有期颐轶事的嬛娥来一页一页翻读，字里行间的一笔一划，不由分说应尽皆满蕴着溢于言表的亲密无间。仰仗如此，延禧宫内的八品勤侍，脚下的青云路业可一眼通天，入目所及合该皆是坦顺无比。）
（是故长倚天璇恩泽的嬛娥泰半多瞧我一眼，多留一丝探窥小主子心意的心思，每际我至，便早早将浓浓行踪指点，不消我多等。天璇免我觐见需询的请安，已是弥足优渥的厚待。）
（半支开的窗牖边，金乌为她渡了一层金边，手肘下还是半摊着的话本子——她在神游，我在西游。）
：回神吧您嘞！
（连日的盛暑令人食欲寥寥，岁阳的小厨房铆足劲儿钻营开胃消暑的小食，试图理顺主儿起于溽热而紊乱的脾胃，此举得以免遭主儿因连天暑气煽动的肺火牵连。于是今日叫我偷学了一招桂花干酪，成品时又自觉桂花干酪甜腻，遂用冰沥法沥了一壶两年陈的明前龙井。）
（檀木食盒将揭未揭，便已有几丝拘不住的桂花香挣出来——哪里肯放过这样打趣她的好时机，佯装桂花干酪香气逼人一般深深嗅了一口，又送到她眼皮子底下炫耀，此举足够令她深觉心痒难耐。她惯是贪嘴，嗅到一丝香味，也不管寻没寻到西天的真经，倾时便能从神游里荡回了思绪。）
（不消半刻，那个坐在窗边神游的少女，眼中有了光。）
：一个人神游也不觉得无趣得紧——
：要不是有这点小食，只怕你还神游物外，超脱三界呢。

【连日暑热沉沉，最宜令人神台混沌，外间榕树虫儿叫个不停，似是将那仅剩命格努力留于这盛夏。手边是昨日从藏书阁借来《史记》，将将看到汉孝武卫皇后巫蛊之事，一时深思其中原由，汉时外戚势威，卫后虽谨记《戒终赋》平和以宽，到底以色侍人，不能长久，终被家族连累，又至皇帝疑心，也是可怜。】
【提笔写一两句做笺夹于书册，将西侧对着榕树的窗打开，鸣虫声微，又念起方才所看，一时入定全然忘却自身。呆坐于窗前，至有人至，桂花香味萦绕，适才慢慢回神。】
“你什么时候来的？他们竟不提醒我，该罚！”
【食盒之内桂花干酪诱人，令人引进，适才从贵妃榻上堪堪转了身，顺手将那本《史记》递给采撷令她归置原处。侧身靠着软枕，轻哈一口气】“我资质平庸，恐无法超脱三界，到是扬佳女官，本公主瞧着，终有成瑶池仙眷一日。”

【我不知这位相识多年挚友从哪儿受了恼气，我同那食盒一般生生受了，外间伺候的宫婢轻轻一抖，抬手示意连翘带着人下去。又仔细想想方才那言语，许是那惹人恼怒的好似是我，这才将身子坐直，省的这位扬佳女先生，并着她那只不讨喜的鹦鹉一块说教我。】“哟，是我小看了你。”
【将那一碟桂花干酪挪至跟前，轻捻一块正欲放入口中，聆后话不得已将那一块又落下。本相同人玩笑两句作罢，但看那人面容肃穆，当真做得出怎样送来，怎样端回去，还能找个借口说我不是，万一传去额娘哪儿今儿又怕是个不眠夜。】
“姑奶奶，你这可冤枉人。不过是午后闲坐，随意翻了本书来看，你怎的能想歪了去。”【伸手去够那块干酪】“虽不曾用心于文，也不至于蠢到是非不分。”

（桂花干酪在她口中还未化作缠绵，便叫她顺着话头一堵——我倒委实没有斗战胜佛那通身本事，嘴上硬说要闹一闹瑶池天宫，实则也不过逞逞威风。没有七七四十九变的猴毛，哪来那么多故事里经历的九九八十一难和满天神佛。）
（雪指一点她额间，又真不舍得同她置气。）
：你又何止一次小瞧我呢？
：我被嬷嬷们领着，初见你那回，你不也以为我合该跪服天恩，欲给我个下马威吗？
（资治通鉴倒也不算闲书一本，不过是各家史官尽陈史实的立场与感悟，造就了史家八百史论一千之著。以之查人心、通世故之关窍，说来见仁见智，行之却有效。）
：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
：在这点上，多看些史书，反而对你大有进益。

“今日才知你竟是个记仇的。”
【故作恍然，将幼年琐事悉数翻出，旧事多少有些模糊，只记得那日她来之前我心中不忿，故而想借着威势欲吓一吓人。但这妮子当日却十分不给面子，闹了几分不快，连带着这只八哥，也记恨许久，恨不得早早扔去御膳房炖来吃了补身子。】
【不欲在提旧事，将一块经一波三折的桂花干酪送入口中，桂花清甜，干酪香糯，二者相配最是和宜。她心思灵巧，于宫闱伺候这些年，越发精细。】“不错不错，比之你初学时那烙饼，这已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拿帕子将手指上干酪屑擦净，聆她又说起那本《资治通鉴》，先辈之言自有深意藏于其中，多修史书多有长进。我知她心意，也不驳她，端茶清口】“方才那段，你怎么看？”

（安主儿身出富察，闼族簪缨的贵女，脾性难摸一二，甫一侍奉时常有冲撞——好在她驭下慈腕，便是有所磋磨，亦是完满的精进。女官拣选也多出世家，泰半都是一点就透，无需三令五申，自成待人处事的气度不凡。后拜穆卿，习乐修篆的罅隙里，也多填之以宸宫逸闻，再反举个中道理，促我波谲之中立身。）
（宸宫三五载的所习所得，堪有凡俗十年之精粹。）
：公主这话，权当您是夸我了。
（记仇与庖厨之艺，共当其誉。）
（而论压胜，巫蛊本不当是这般骇人——大巫为人占吉，趋避大凶。但凡世众人又有几人能听凶煞之言？小人聚利，谣诼他人品行不端或加以巫蛊乱政之罪，应天下庶民趋吉避凶之心，遂成众人弃唾之术。由古至今的巫蛊骂名，哪一桩是巫蛊真起了效力？也不怕漫天神佛，临空劈一惊雷，怪力乱神！）
：我不信厌胜之术真如逸闻传言里那般不堪——
：自古以来压胜逸闻并不鲜见，但其效难究其果难控。容我道一句有心之人操纵，怪力乱神亦无不可。
：但若是有人拟将你的芳辰做成布偶，那日扎千针尤觉不及的恨也是扎扎实实的。
：无论压胜是否行之有效，至少施术者希望它有用。
：并且——（我睇她良久）施术者也是真切地、迫切地希望你死。

【生于宸宫受教于宸宫，更深谙人如饮水，冷暖自知，但宸宫逸闻不必娇儿开口，伴着风迎着春自会悄然流入天璇。于窗下，槐树绿荫遮蔽之间，小娥悄声细语之间，皆慢慢入天璇主儿耳中。将茶盏搁下，聆那后半心惊之言，做一派细究模样，好似只再问今日晚膳是什么。】
【巫蛊之术自先秦兴，以甲骨卜卦凶吉，卦象之变可引天下哗变。但我不信神佛祷祝，福泽万民；亦不信这鬼怪能取人性命。到底还是心里有鬼，才怕鬼上门。史书于汉武帝时巫蛊之祸记载寥寥，难以论断到底是卫后不幸，还是武帝年老昏聩，各家自由推论，皆有人推崇，不必我辈争先。】
“巫蛊之术一直是宫中忌讳，但凡有人愿冒死行之，当真是恨入骨髓，恨不得生吃血肉。”
“但可行之法万千，但偏偏择此一法，许无人谅解，不得已而为之。”
“我不信真能失了良知。”

（天家的泼天富贵任是谁也难存清戒本心，贪嗔痴妄写就的爱恨情仇、杂书稗史都兜售在茶楼酒肆那二两银子的茶钱里，纵然不是成日逛茶楼、饮玉醪之人，也能有幸在口耳相传里得闻一二折。这些便是京中簪缨们，最早与关宸宫的启蒙了。）
（散尽风里的逸闻被流沙、秃鹫、红月、暴雨等等吞噬七八，幸而得以留存的残篇遗章也多被说书人捡摘字句，粉饰太平——可即便如此，那些费心雕琢过后的文字和极尽美饰过后的辞藻，仍能一窥这座城千百年来权力倾轧的残酷真相。）
：良心？
（我埋进桂花干酪里的眸连抬都不欲抬一下，良心在此刻还没一碗桂花干酪值钱。）
：你去北三所冷宫、去慎刑司、去内务府大牢瞧瞧，走上一圈——
：去摸摸那些洗不掉血迹的刑具，看一看散不掉腥臭的牢房和审讯室。
：你当知晓，良知固然不可泯，但存不存、要不要——
：决定了是你被送进这三个地方，还是别人把你送进去。（舀净最后一勺）你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