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夜的一弦白月总是秉着她的瘦骨登临，金瓦檐外的青黑天宇沉得像浸满了露水的深绸，古人用这法子染就了颠倒众生的碧衣，可惜还没有一阙词写给那绮而薄的舞袖，倾国倾城的传说里，就只剩寂寞梧桐和三千里山河外的断续寒砧 ）
（ 怎样的故事都是要蒙上这般的冷雾才好看，背灯和月就花阴，怀里的凤颈琵琶已经伴了我好多年，银弦按在玉指下，身侧的一盏珠箔红烛的芯子瑟瑟靡靡地颤，光和影极柔婉又极深刻地顺着面颊飞渡了艳魄，凝固的时光也在几声转轴拨弄的清音里融成了开春的河。很难得没有用甚么精巧绝伦的技法，只拿笺页般纤软的脊背贴着阑干，梅枝覆霜似的手腕上约着一痕滴翠的镯，那水光莹莹、闲闲地晃一晃，便像酒盏碰了一碰，没声息的涟漪投生到琵琶声里——迟迟钟鼓初长夜，君王旁侧的一隅，就这样莫名让我想到了金陵城的花宵与雪海，那些或冷或暖、或晦或明的，关于我那浪漫悱恻的温柔家乡的一切 ）
您应是听了许多次这首曲。
（ 清歌暂引樱桃破，终尾的余音散落在绛纱垂帐的最深一重 ）那出戏排了多少回，这曲便为您唱了多少回。（ 桃花媚眼半垂，活色摇曳的风情都因收敛而愈发的珍贵，弯眉展靥，朝他轻轻地笑了一笑，燕脂偏向脸边浓，可那不是胭脂，而是晕满了雪岭的绯红霞光 ）您会厌烦……或者喜欢这一回的吗。

【南书房政事将结时，已是万灯尽明的黄昏时分，或因国帑不丰，昔日灯火通明的紫禁城似乎已失却了往日英华相照如昼、锦障逶迤如山的声势，就连庭中两树曾由闽浙总督肃岳贡至京中的奇种，也因疏于照料而现出了难以掩饰的颓态。那列不再浓密的针叶背光而立时，竟像极了当年台州海边那一张张为尘灰覆盖的绿边旗幡。国运转縠如此，在以钟怀德、孙题为首的一众内侍们看来，他们或许已经历了自己浅薄认知中的帝国的最大危机。】
【两列遮天蔽日的华盖行入下一道宫门时，匿迹多时的弦月已跃至穹中，在这个蕙死兰枯的萧索之季，懋阳殿外竟有木兰返香，当下未及细问，侍奉于近侧的孙题已报上殿中之人名姓。贞贵嫔与小山氏的峭丽，扬佳氏的贤淑不同，她好似真与她姓氏般，生就有一双多情幽怨的眼，连曲调都令人动容。须臾之间，二人已相对而坐，待她曲声尽止，方洒然笑道】
兴许是，朕不喜五音乱耳，即便听过，也不会放在心上。你倒是为朕费心，唱得很好。
【乾清载道六载，早已深悉不偏不重的模棱之道，眼下先用一句无关痛痒的夸赞来避谈多秦氏口中的“喜厌”，又颇平易地问她道】
这是京戏？里头有好几段像蒙曲。你深宫简居，这曲子是何处学来的？【见她面上红霞成绮，便信手取来铜盒膏脂，擦在指腹，向她脸上揉去】你有没有见过蒙古的晚霞，就如你此刻一般。

（ 这世上或许有许多自诩聪明的人都没本事参悟明白的东西，白马芦花、银碗载雪的偈子以外，还有譬如他金瓯永固的江山背后、乾坤独奉的王座之上那轮光焰滚烫又秉性薄凉的太阳，究竟是以怎样的目光注视着天地间最神圣也最凶险的一桩尊崇权力的争夺，鹿死谁手——他的指端顺着我的脸廓往下滑，眉梢眼角的那湾秋水、翠鬓鸦雏的堆云秾光，都在渭流涨腻般的暧昧抚摸下化作了活的锦缎，女人的美丽都有宁可一思进、不可一思停的妖骨，再矜贵的风月里也是这么回事 ）
（ 我从没想过窥探过君心，那里有万仞的壑和湍激的川，只会在赤金莲台上起舞的腿迈进去一步，都要淹没。可我想帝王或许会有英明清戒与昏聩恣睢的区分，可男人哪里会有 ）
《 羔雁缘 》唱得如雷贯耳，这出戏浩浩荡荡，可也藏得下王女倾慕战神的一首曲。（ 我看着他，白玉似的下颏微微扬起来，便是蓝阗日暖、沉璧生香，面颊低婉又雌伏地挨上他的掌心，如同一朵垂露的花覆到了芭蕉墨叶的荫蔽下，没声又没息的温存，眸子里浸着他的面容，像子夜里盈满了诗情与花魂的霜月 ）是鹊山，不……是诚妃娘娘，她从承德回来便讲了这故事与妾听。
（ 那霜月骤然沉入碧海，睫羽敛了又抬、半垂半起，欲掀未掀春潮都蛰在了一片笑痕里 ）妾求她教我唱的。
（ 丹鹤似的那截颈仰起来些许，刚好顺应着他转阖的手腕，知情达意的天赋如果算一门学问，我该得这个头筹。此刻若有一剪红烛影落在白绡帐子上，我和他便会被临摹作一尊慈悲为怀的神明在目睹着蛇或狐的脱胎——想到这里我便怕，不由往前倾身，深深伏在他的臂弯里，躲避着普照的佛光也似，却也像皈依，也是了，这人间的贪眷和逃离，应该只是程度的深深浅浅。稠得像海的青丝便顺着脸侧洒下来，埋着我的粉袖与手臂，也埋着他的膝盖和龙袍 ）
（ 他的问话入耳，听得朦朦胧胧，极北之地的晚霞我何尝得见，比金陵的辽阔许多吗——还不是一样的美不胜收 ）只听旁人说过，可我想如果我在那样的霞光下，会盼望着跨上一匹顶好的快马，追到她的边缘去，不肯也不舍让她降落。

草原人才信战神，大清国治下安定二百余年，早已不需要什么战神。
【但朝局事比疆场兵戎更凶，方今民穷财困，四海烽燧并举，虽未至千疮百溃无可转圜之地，也当预其战祸再起，陷斯民于骨岳血渊之中。庙堂之变将在眉睫，在迍邅的国运前，多秦氏这一首振奋军心的《羔雁缘》，又何尝不在镇定君心。她姣顺婉娈，知情达意，即使是威仪如山、庙谟如海的帝王，在这等温柔胜水的情氛下，亦不免因之渐动刚肠】
但朕知道，你是特意学来唱给朕听的。【自知诚妃戏中将天帝与战神比拟，而我却并非安享后宫倾慕恭维之辈，便又改口接道】朕不是战神，但护佑天下足够。
【是时兰室外松风又起，肃然的寒意与松涛声沿北窗潜入室内，将樽前两道帘幕扰得翻卷不止，而那不断隐现于轻纱中的多秦氏，竟恰如端然立于云雾与流岚之间的巫山神女。余话说尽时，二人目光已再度相接，一手揽着多秦氏伏上膝头，一手将她如瀑青丝拨至耳后，继而抚上了那细滑如缎的后颈，语气宽裕温文至极】
夕阳能追上，便没有月下了。前些日子的茶会你有功，朕答应你，再不把你抛下了。兴许不是去草原，但下回一定带你出宫解解闷。

：天下海晏河清，自然没有兵连祸结。战神也或许梦着解甲归田，可唯独天下之主永远龙驭四海，也永远都在臣妾的心里。（他揽我到怀里，雕牖外有松涛如山、潇湘竹吟，秋声萧疏清冷得像是一个凄切的词牌，飞萤在赤阑桥头的朝霜里睡去了，再醒就是来年的枯荣，它在美人的扇底眠过了头，有足够的怅惘来怀缅。像我在帝王温柔的抱拥中想到了秦淮的画舫，在烟水里不声不响地溯洄，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就在此时此刻了）
哪里都可以，江南塞北、草原朔漠，只要皇上肯带着我。（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君无戏言，月下可都记住啦，您再不会把我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