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咳……咳咳……”
百年未曾有人踏足的瞭望山结界，此刻却有轻微的波动，只是动静太小，而这里，大概再也无人在意。
“我搜寻良久，只得这两片残魂，上古，告诉我，还要去哪里寻你……”
闯入结界那人，一身青白衣衫，纯白面具下的脸却无血色，还未行至竹屋便摇摇欲坠。
那人勉强站定，调息片刻方才继续走入竹屋。
竹屋内，是个暗含光晕的法阵，蕴养着一颗……蛋。此蛋毫无光泽，颜色暗红，又像朵尚未绽开的莲。
那人伫立许久，只静静望着这无甚特别的蛋，好像有无数的话想对它说。沉默良久，只怔怔落下一滴泪，却仿佛惊动了什么，随即拂袖挥去。转而席地一坐，取下腕间的黑色珠链，催动灵力，从中逼出两道灰色的光来，缓缓融入那黯淡无光的蛋中。而那蛋却仿佛稍微亮了些许，肉眼甚至难以察觉其中变化。那人却像是松了一口气，继续朝蛋中输送灵力。精纯的火之神力注入蛋中，乍看之下仿佛要把蛋给烤熟了，内里却是温暖的，轻柔地包裹着，仿佛一个一碰即碎的梦。
这样的场景，百十来年间已经发生了无数次。
那青衫覆面之人，便是这世间唯一遗留下来真神，火神白玦。
自主神上古以身应劫，神魂便散落三界各处。白玦几经辗转，遍寻三界才堪堪寻回半数残魂，日夜以灵力滋养，才化了蛋身。却不知何时才能等到她得以化形。
“咳咳。”
又是一夜天将晓，曾与一人看过多少瞭望山的晨光，而今却无人有心再看。
“上古，我昨日去看了古君，你这傻徒弟，也不知该说他固执还是古板。我瞧暮光与芜浣都已着手打理仙界事务，他却还似在你殿中修行一般，也不甚与人来往。我已踏遍山岳河川，再无一丝你神魂踪迹，也不知这半数残魂能否供你安养觉醒。”
白玦说着便笑了，眉眼温柔，仿似眼前真站着上古神尊一般。
“我不日便要前往渊岭沼泽，自那日我强自封印混沌之劫，已逾百年，若无神力加持，恐怕撑不了多久。你既将三界众生托付于我，我自当尽力……”
说着，也不知是不是连日奔波太过疲惫，白玦双眼微阖，便自入定。这位远古的神祇，本是这世间最强大的存在，此刻是如此安静，仿佛下一刻便要化为精美的石像。

第三章
仙界，清池宫。
还未近前，白玦便听到衣袂翻腾之声。间或夹杂着一人的喃喃自语。
“不对……此剑招霸气有余，与人对敌时却落下乘……或是我运气方式不对……”
“古君。”
这声音如此熟悉，却又那么陌生，陌生到古君不敢相认。
“白玦……神尊？”
这真神威压不可能有假，可身形又分明消瘦许多。
“真的是您……”古君迟疑片刻，终于上前叩拜，“弟子拜见白玦神尊，神尊可还……安好？”
“自你我一别，已是百余年光景了。我且问你，当日炙阳将三界之责托付于你与暮光、芜浣，你却为何固守清池宫不出百年之久？”
“弟子愚钝，有负炙阳神尊嘱托……此中牵涉我与芜浣私情，各中曲折是非，实难分辨，还望神尊谅解。”
“本尊今日前来，并非责你失职。”
说着，白玦掌中轻托，一枚蛋浮于其上。
“此蛋中便是你师尊的残魂，我遍寻三界蕴养百年，方得此蛋身，望你悉心照料。”
白玦将蛋交与古君，便要转身离去。
“神尊这是要去……”
“我此身另有重任，切莫告与他人。”
“恭送神尊。”
送别白玦，古君手捧上古残魂所蕴化的蛋，竟不知如何安放。稍加灵力于其上，此蛋竟如有感应一般散发微光。
“师尊，你竟……”古君沉默半晌，念及昔日朝圣殿中过往，不由微微一叹。“昔日得师尊提携关照，弟子不胜感激，今后便由弟子护您周全。”

第四章
妖界，渊岭沼泽。
此处仍遗留着上古妖神所设的灭世阵法，只是不再吸纳天地灵气，转而变为一个封印。其中封印着足以毁灭三界的力量——混沌之劫。
百年之前，混沌之劫现世，三界动荡，上古主神以身应劫，本应身死魂散，好在最后一刻白玦神尊释放本源之力，勉强封印于此阵中，主神残魂方得以留存。
而今百年光阴匆匆而过，唯有月弥上神的石像依然伫立一旁，守着这一方封印。只是今日又多一人，立于石像旁，白衣覆面，便是自清池宫而来的白玦。
“月弥，我已将上古散落的神魂一一找回，如今安养于清池宫中。至于天启，我已觅得最适合他复生的神躯。他当日中我一枪，神魂太弱，我几度辗转一直无瑕顾及。而今终于有心力助他恢复，只是混沌之劫尚在，不敢懈怠，只望加固封印后能有余力。”
星月女神静静伫立一旁，容颜不改，只看一眼，往昔岁月便裹挟化不开的酸楚扑面而来。那是少年主神身旁，永远形影不离的存在。白玦不敢再看，只背过身，走上祭台。
当初耗费大半本源之力所构建的封印已变暗淡。这些年疲于奔忙，神魔大战时受的伤竟未能完全恢复。将上古残魂交于古君后，只将养了几日，便匆匆赶来，只怕封印溃散，将所有人的付出毁于一旦。
白玦于封印前站定，静默片刻便开始朝封印内输送本源之力。灼热的火光跳耀，映着他琥珀色的眼，仿佛从未有过动摇。这一站便是三日。
三日后，真火之力渐熄，封印恢复，白玦再站不住，眼眸微阖便向阶上滚落。本源空虚比起任何外伤都要难挨，好在早已习惯，只要等上几日，稍加恢复，便又是那个可以独当一面的战神。

第五章
仙界，清池宫。
“古君上神，明日便是暮光上神与芜浣上神的婚典，您……会去吗？”
长阙进来时，古君恰好藏起上古蛋身。
“他们成婚，我去作甚么？”
长阙见他神色恹恹，知他不喜旁人提及芜浣，又想起些仙界轶闻来。
众所周知，神界关闭前，三位上神关系亲厚，但原是古君上神与芜浣上神走得更近些。却不知为何，神界关闭后，一夕之间，古君上神就划了清池宫为界，与天宫二位分庭抗礼。下界猜测纷纭，却无人敢到正主面前打探一二。
“虽不去，礼总要备上的，也免得外人说道。”
“本君自有分数，你且去吧。”
见他如此说，长阙不好再劝，便自退下了。
“芜浣……当初是我错看了你。师尊，若你今日得见她的风光，不知该作何感想……”
“古君。”
自那日匆匆一别，已有月余。古君一直在回想神界关闭前后，炙阳神尊嘱托完三界事务便陷入沉睡，他们三人抢在神界关闭前出了结界。所有人都以为，白玦神尊拼尽全力射杀魔神后也陷入沉睡。谁知，他也到了下界，甚至护下了师尊……
“神尊。”
古君见他在月色下站定，面色郁郁，似有一番长谈的样子。
“神尊且随我来。”
那日白玦令他切勿向他人透露他的行踪，想来是不愿下界的人知晓他的存在。古君引着白玦到了他平日闭关之处，又召出上古的蛋身。
“上古曾说，愿来世不成神。此子……便唤作后池吧。你无须将她当作上古，平常对待即可。”
“神尊，您这些年……”
“今后唤我柏玄，本尊不欲旁人知晓此事，你便把我当作游历于此的仙君，对上古亦不可透露半字。”
“师尊若是知晓恐怕……”
“本尊以自身封印混沌之劫，此劫消弭之时便是我身死之时。你可还要她知晓？”
“混沌之劫不是已被师尊……难道……因此师尊方能留下残魂？”
“本尊时日不多，若无法在下次混沌之劫重临之前找到根除之法，三界仍难逃覆灭。本尊已在她残魂中施以封印，如无真神神力解除封印，上古不会觉醒。她将三界苍生托付于我，我必不负她重托。若我身死后，上古……后池得以化形，不必与她提及我。”
白玦说这话时，神色如常，平静无波，仿佛言语中说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无关的旁人。
古君从前只知白玦真神说一不二，铁面无私，如同天生不通情理的神兵。却又不禁想起曾经与师尊朝夕相伴的神尊，会喜，会怒，甚至也是会偏私的。
古君不知若是换作自己，是否能如此决绝地坦然赴死却不愿任何人知晓。神生漫长，可也正是因为漫长，才让人无法不生出傲慢之态，俯瞰众生。就连曾经惊才绝艳的魔神玄一也不例外。
凭什么，站在云巅之上的我，要为了一群朝生暮死的蜉蝣而死？
古君沉默半晌，竟不知如何应答。只得默然点头。
白玦却突然淡笑道:“待本尊找到破解之法，便回来看她。在此之前，还要烦你看顾一二。”
白玦匆匆而来，一番交谈后，又匆匆而去。
除了混沌主神献祭，世上可还有其他方法消弭劫难？而这破解之法，又当真是这么好寻的么？
古君想着这无法对人倾吐的秘密，不禁生出一丝担忧来。

第六章
仙界，瞭望山。
瞭望山一侧，有一处古祭台，传说是当年祖神下界之时所设，具体用途不明，但摄于祖神威名，一直荒置。
白玦自神魔之战后，一直受伤未愈。而太苍枪过于霸道凌厉，与玄一交战时白玦便察觉如今的自己恐怕难以驾驭。索性如今三界除了仙妖两族自天启灭世后便心有芥蒂，时有摩擦，倒也还算太平。
思索良久，白玦最终还是决定将太苍封印。想来祖神遗留的这处祭台正合适，平日里便无人敢来，想必不易被世人察觉。
与太苍一同留下的，还有麒麟红日。白玦想起当初日夜陪伴照料自己的小小少年，内心便一片柔软。都因为自己封印混沌之劫后无力抵挡玄一的进攻，才害得红日及一众神君陨落。就连炙阳也一并陷入沉睡。
“红日，替我好好守着太苍。”
当日勉力留下红日一缕魂魄，如今安放此处休养生息，再好不过。
“若是叫他知道我而今境况，想必又要喋喋不休了吧。”
——
妖界，三重天玄晶宫。
自那日妖神灭世，诸神讨伐，紫涵重伤后便一直留在妖界养伤。期间从未放弃找寻妖神天启。
“紫涵，你着急唤我前来，可是有神尊踪迹？”
妖皇森简一如当初跟随妖神时的干脆直接，但接掌妖界事务百年，却是让他多了不少威严。
“森简，我近来似乎感应到神尊的一丝妖力，会不会……”
说起来留紫涵在玄晶宫养伤也是无奈之举，自妖神被灭，神界关闭，仙界换了主事之人，总隔三差五的前来滋扰。还总要拿出当年妖神灭世的由头来说。妖族之人自觉理亏，又因妖神不再供养妖族，族中众人修炼进境甚缓，不得已只能一再忍让。虽未明说，但森简自知族人是如何看待令他们陷入此等境地的妖神。就连紫涵，森简也不敢说不曾怀有怨言。
“自从神界关闭，你就一直说神尊一定未死。我且不说就白玦神尊的性子怎可能放过他，他若当真在世，怎能放任仙族欺压我等？”
“森简，以白玦神尊与我家神尊当年的关系，或许真的放了我家神尊一码也难说。我说感应到神尊气息也并非诓骗于你。倘若神尊真能重归于世，于你，于妖族，难道不是好事？你若仍一心效忠神尊，听我此言难道不该遣人去各处搜寻吗？”
“若你此言非虚，自不必你说，翻遍三界我也会将神尊迎回。”
“不妨让你的人先去渊岭沼泽一探，当初神尊于此设阵，又于此陨落，或许真有一息尚存也说不定。”

第七章
妖界，渊岭沼泽。
“老家伙！看我这几招使得如何！”
参天古树下，一个素衣束发的小姑娘独自比着剑招。老树妖正自休憩，却被她一阵叽叽喳喳地响动闹醒，也不恼，只是慢慢化出人形，拍了拍她的头。
“昨日哭鼻子的时候还喊我爷爷，怎么过了一日就忘了，你可不像我一大把年纪。”
“爷爷。”小姑娘闻言皱了皱鼻子，“你说我若好好修炼，将来是不是可以走出这里。外面到底是怎么样的呢？这里除了我跟你，就是一堆不通人性的妖兽，哦对了，还有一条吓人的三头大龙。爷爷，你说我父母……是不是也在外面过得很好啊？”
“小凤染……你的父母只是有别的事情要去做，才将你托给我照顾。等你长大了，长本事了，自可出去寻他们。爷爷一辈子都困在这渊岭沼泽中不曾出去过，外面是何光景，爷爷也不知。我老了，走不动了，你若以后能出去了，可愿带爷爷一起出去看看啊？”
渊岭沼泽地处妖界最偏远处，灵气稀薄，沼气横生，其中更有无数凶戾妖兽。也不知何时竟多了这样一个小姑娘。
老树妖自上古时便扎根于此，是这沼泽中最古老的存在，却机缘巧合下捡了只凤凰养在身边。看起来倒像一对寻常爷孙。
白玦封印了太苍后，如同把自己的一部分也封印了起来。看上去不再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反倒如同下界的散仙一般。这些日子，他在三界各处游历，一边寻找破解混沌之劫的办法，一边养伤。触及本源的伤养起来果然费时又费力，神界关闭后，下界的灵气本就不足。仙界虽有不少洞天福地，却都各自有主。白玦不愿遇到仙族旧识，是以从不踏足他人领地。瞭望山竹屋虽有结界封锁，近年来主人东华却声名渐起，来往的人多了，他也不愿再去。
想来唯有这无人愿意踏足之地，尚有一丝安宁。却不知何时，连这灵气稀薄之地，也有了主。白玦自嘲地笑了，又看了那对爷孙一会。
“竟是火凤？”
白玦忆起昔日与上古一同追寻凤焰与梧夕，到最后终究放过了他们。也不知这几百年间，又发生了何等变故，竟让堂堂凤皇之女流落于此。
“若真是他们的孩子，上古见了，定然欢喜……倒是该让天启醒来了。”
渊岭沼泽最平坦舒适的地方，被一条三首火龙霸占，中心位置便是扎根于此的老树妖。再往里走，便是更贫瘠荒凉之地。那里栖息着各种上古的凶兽，无人愿意靠近，却方便了白玦。用来给天启复活的神躯便安放于此。
赤黑色的土地，昭示这此地不同寻常，几乎感受不到灵气的波动。除了特意撑起的一方结界。
结界中沉睡着上古的妖神，不变的容颜，仿佛他从不曾湮灭，而只是睡了个漫长的午觉。
白玦花了两百年才补全他的神魂，又在此躯中融合了百余年。也不知是不是一个人久了，白玦近来常常忆起在神界的日子。虽说从前总嫌天启游手好闲成日没个正形，但仔细想来，他才是他们中最懂得照顾人的。虽然争强好胜，却从未认真在意过输赢。
那天是他头一次见到天启如此痛心疾首的样子。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那是他最后留下的一句话，只可惜白玦来不及领会其中深意，直到上古赴劫。
“你要救上古，我也要救。可我仍不认同你当日的做法。若是救了上古，却要用三界苍生来换，倒不如我与她一同赴劫。”
“天启，紫月我帮你带出来了。妖族如今人人自危，皆因你当日之过。也唯有你，才能保住妖族。”
说罢，一股真神本源之力缓缓送入神躯，只差一步，便能唤醒妖神。
“神尊的气息好像就在附近，都分头去找！”
“咳咳咳……”
一丝鲜血抑制不住流出，逐渐逼近的声响打断最后的一步，纷杂的声音已到结界外。白玦只能隐匿了气息暂时藏起。
“此处似有结界。”眼见来人是紫涵和森简，白玦便悄悄撤了结界。
“神尊！真的是您！神尊，您醒醒！”
虽然最后一步被打断，天启的神识到底已经与新的神躯融合。在紫涵不断的摇晃下，妖神缓缓睁开了眼。
“嗯……吵什么……臭冰块，本尊定要与你清算……紫涵？”
“神尊……您终于醒了，紫涵还以为您……”
被迫苏醒的妖神眼里透着不耐，又带着些许搞不清状况的怔愣。
“怎么是你……白玦呢？上古呢？”
“神尊，您已沉睡了五百年，混沌之劫已过。后魔神率魔族突袭神界，众神为了抵御魔族拼死奋战，如今神界已经关闭了。”
“已过？怎么过的？上古呢？”
“上古主神为了三界众生，以身赴劫，陨了……”

接上
“胡说！白玦呢？还有炙阳，他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的！你带我去见他们！”
“众神除了陨落的，均在神界沉睡。白玦神尊和炙阳神尊……他们都在神界呢。”
“那月弥……呵，对啊，月弥为我而死……回去吧，本尊累了，想好好休息。”
白玦看着天启等人走远，终于抑制不住咳呛起来。
渊岭沼泽的夜，仿佛比别处更黑，也比别处更长。就连空气也仿佛凝重的胶质，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远处有兽类沉重的呼吸声。
方才不曾留意，仓皇躲避间，似乎闯入了某个妖兽的领地。
微弱的月光下，人面虎身的妖兽缓缓走近。
“是梼杌？”
上古四大凶兽之一，与穷奇齐名的，便是它。
刚伤了本源，太苍神枪也不在，身上只有一柄在外游历时用的仙剑。即便是自己全盛时也不敢轻易与穷奇相斗。穷奇一族世代群居，一旦触怒一只，便是举族来范。虽未听闻梼杌喜群居，还是小心为上。
白玦听着靠近的呼吸声，慢慢朝另一侧退去。不想此兽机敏，一见白玦萌生退意，当即袭来。白玦持剑挡格，只一击仙剑便已缺口。既然退不得，便只有迎战。白玦将神力注入剑身，直刺梼杌之眼。真火之力灼伤了梼杌，却让它更为暴躁。几番周旋，神力与妖力来回碰撞，仙剑再承受不住，竟自中间断开。
“咳。”
不得已，白玦只能再次动用本源。好在此兽尚未长成，久居沼泽深处，从未与人交锋，不多时便败下阵来。
看着受伤的梼杌转身逃回领地，白玦身形一晃，当即倒地不起。

第八章
妖界，渊岭沼泽。
白玦醒在一场天火里。
一场由仙魔交战引发的天火。
也不知自己这一次又沉睡了多久，内府的刺痛已经消失，只是整个人懒懒的，使不上力。
天火砸落的轰鸣一刻也不止息。有那么个一瞬即逝的念头，不如就葬在这漫天火光之中。
可上古怎么办？
她还未尝过世间诸般美好，也未踏遍这三界大好河山。打从她降生，所有人就都用殷切的目光逼着她前行，催促着她成长为合格的主神。而自己却在她身后狠狠推了一把，直接把她推入深渊里。
可她从来也没有怪过自己，没有怪炙阳，更没有怪这世间的所有人。仿佛她生来就是为了给这蒙昧的世间殉葬，而她的所思所想，所念所盼，根本不重要。
白玦甚至不禁恨起祖神来，那造化万物的主，却留下这注定的死局。让主神费尽心力练成独一无二的混沌之力，却又要带着遗憾和不甘为这天下苍生赴难。
突如其来的恨意竟也带来了一丝力量，支撑着白玦站了起来。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漫天的火光竟似绕着他走一般，原来是身上撑起了一道屏障。白玦看向不远处梼杌的洞穴，果不其然有个脑袋悄悄在往外探。见他看过来又立刻缩了回去。
它输给了他，却又在他最虚弱的时候给予庇护，仿佛在向这可敬的对手施以友善。
白玦在原地调息片刻便朝沼泽外走去，他倒要看看，是谁在迫不及待地破坏两族的和平。
走到沼泽中心便看到老树妖焦黑的树身，也看到了不远处哭得几近昏厥的小凤凰。
打落一团朝凤染飞去的火团，白玦朝天上看去，便看到两个并不认识的青年人正激烈打斗。
倘若放任他们继续打下去，恐怕渊岭沼泽一带都将毁于天火之中。白玦正在想要如何阻止，就见森简带着一众妖将匆匆赶来。
“景阳！此乃我妖族之地，你率众侵入，欺人太甚，若你还不退兵，休怪本座对你不客气！”
“森简，当年妖神在此设下灭世阵法，我仙族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我不过正常巡视此地，以免有人心怀不轨，危害三界。是你这**儿子不依不饶，实在讨厌，我不过替你管教一二。”
“你！”
“森云！景阳，别以为本座不知道你等仙族人在想些什么，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今后若你等再来犯，本座便斩了你的头送到天宫去。”
“退兵！”
虽然知道仙妖两族因为天启的事，早有结怨，却不想竟发展至斯。如今天启已重归妖族，只望他能有所作为，缓和两族的关系。
至于这小凤凰……庇护她的人已不在了，再留在此处便是给一众妖兽做餐点。
“送去清池宫吧，给后池做个伴也好。”

第九章
仙界，清池宫。
“长阙，你说，这小殿下真的是天宫那位跟古君上神的……”
“嘘！这事儿是古君上神亲自到天宫当着众仙的面说的，天后也没否认，当然是真的。你别总挂在嘴边，古君上神最不喜旁人提起天后……”
“长阙。”
“古君上神。”
“我让你整理的上古遗册你整理得如何了？”
“回上神，均已分门别类归入书阁之中。”
“好，你们先退下吧，我看看后池。”
“是。”“是。”
不久前的天宫婚典历历在目，也不知为何，明明神界关闭也不过区区五百多年，再见到她时，却显得如此陌生。难道权势真的能如此彻底地改变一个人？还是说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认清过她？
古君努力地去回想还在神界时的芜浣，那个出身低微，却从不肯认命的彩凤。只是怎么也无法与如今高高在上的天后划上等号。
好在古君其人，对待感情事，向来是想不通便不再想。既已成前尘往事，索性放下，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助师尊……不，吾女后池早日破壳，这想必也是白玦神尊最迫切想要看到的。
“古君。”
“神尊。”
古君上前躬身行礼，看到白玦怀中抱着的孩子，有些意外。又透过他脸上的半张面具看到他青白的面色，不禁多问了一句。
“神尊，您可还安好？”
“无妨。此女流落渊岭沼泽，得一老树妖庇护。而今树妖身死，本尊便拾了她回来。可惜我漂泊无定，便让她留在清池宫与后池作伴吧。”
白玦将小凤染放于榻上，却也实在站不住，顺势在榻边坐下。
古君自下界后，只见过白玦三次。只是每次见面他的身体都似比上一次差一些。他说要找破解之法，却不知四海八荒要去哪里找。如今唯一知晓他境况的，恐怕只有自己了。若是放任他如此昼夜不停地殚精竭虑。只怕破解之法没找到，他自己要先撑不住了。
“神尊……您是否还要去往三界各处寻找混沌之劫的解法？”
“自然。”
“神尊，您将后池送至清池宫已有数月，我每日以灵力灌输，却不知为何至今仍毫无动静。”
说起后池，白玦的神色突然柔和许多，面上也带了些笑意。
“不急。她神力被我封印，并非自然生长，自是要慢上许多的。好在她还有很长的岁月，慢一点也好。上古便是长得太快了……”
古君看他一提起师尊就神色郁郁，有心打断他的追思，便道:“神尊不妨留在清池宫小住几日，弟子抢在神界关闭前将不少神界的典籍带了下来，近日终于整理妥当。弟子想，或许其中藏着破解之法也说不定。”
“当真？”
白玦闻言十分意外，语气竟带了几分急切。
“所有书册都在清池宫的书阁，神尊可随时查看。”
“快带我去。”
“神尊……今日天色已晚，弟子已令人准备好卧房，您先休息，明日弟子再带您去。”
说到此，白玦也察觉出他的用意。从前只觉得古君为人古板，又心直口快，一度不愿上古择其为徒，却不想他也有这样的心思。或许这悠长岁月中，每个人都改变了许多吧。
“也好，你有心了。”
说罢，便让古君领着去卧房休息了。只是不知为何，竟突然想起了红日。大概是那小少年总爱操心他的事，从前总觉得他管得太多，如今没人管了，却也不觉得自在多少。

第十章
仙界，清池宫。
自白玦将小凤染带回清池宫已有数月，小凤凰从一开始的拘谨，慢慢变得开朗许多。虽然心里还记着景阳和森云的大仇，却不再表露出来。
古君虽不曾说过收她为徒，却也每日指导她修炼法术。没多久古君就发现她学得很快，就连心智也一并飞快成熟，说起话来倒有种小大人的意思。
至于白玦，自那日住下后便一直没离开过。书阁里的书被翻了小半，倒也不再提外出游历的事。古君按他的意思知会所有人，此乃仙君柏玄，客居于此。长阙和迦叶见他性情冷淡，除了日常用度，并不常与他接近。只有凤染不嫌他冷淡，时不时就跑来书阁寻他。
“柏玄，柏玄！古君上神让我带饭食给你，你在哪呢？”
这日，凤染才走进书阁便开始喊他，转了两三个书架才找到他。她看柏玄仍专注于手里的竹简并不理会她，也不恼。只是拨开竹简，把食盒放到他面前。
“吃饭！”
“本君不饿。”
“古君上神跟我说你三天没吃饭了。怎么会不饿呢？这书再好看也要吃饭啊！”
化身柏玄的白玦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现在不是真神，只是一介仙君。真神可以辟谷，仙君却是要吃饭的，三日不食确实不太合理。他真是一个人呆久了，竟忘了自己是在清池宫。又或许是这里的日子太安逸了，安逸到都快忘了自己身上都担着什么。
“好吧。”
凤染见他终于放在书册，开了食盒，便自己寻了本看得懂的，窝在一旁看了起来。
“今日课业如何？”
“古君上神刚教我驭物之术！看！”
凤染听他问起修炼的事，便兴致勃勃地展示起来，将矮几上的一卷书册悬于空中。只是修炼时日尚短，书册不多时便落下。
倒是白玦有片刻失神，恍然间仿佛回到瞭望山竹屋，意气飞扬的小主神总是充满活力，一旦学会点什么便迫不及待地展示给他看，却又总要端着主神的矜持，不想显得过于幼稚，反倒让人想要说点什么打击一下。
“你若想看书，可以看看这卷。”
一卷介绍各族风物的书册摆到了凤染面前。
“这倒有趣，谢啦！”
凤染翻了翻面前的书册，看柏玄一副要赶人的样子，知道他一向不喜与人亲近，于是寻了个由头出了书阁。

第十一章
人间界。
自从混沌劫现，上古主神献祭大半混沌本源，人间界得以开辟。
起初时人间界正常运转，并无异常。
人族与仙族、妖族、甚至魔族都不同，他们很难直接吸纳天地灵气进行修炼，只靠食五谷与鸟兽鱼禽维生，因此寿数很短。
混沌劫过后，因缺少混沌主神的混沌之力补充三界灵气，仙妖两族几度因为争夺灵气充沛之地发生冲突。
反倒是人族，因为所能吸纳的天地灵气有限，并未受到多少影响。
但慢慢地，白玦发现，人间界开始不安宁了。
大概是因为混沌之劫并没有完全消弭，匆匆开辟出来的人间界气息混乱，本应轮回往生之人时常无法正常转世，久而久之，死者魂魄淤积，竟开始对生者产生影响。
这是白玦几次谎称外出游历前往人间界查探得出的结论。
本来若是混沌之劫消弭，新的混沌主神诞生，是可以轻松解决的。可上古被白玦救回，神界就此关闭，再没有新的主神降世。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白玦一直往返于清池宫与人间界，一边找寻解决的办法，一边以自身神力维持人间界的正常运转，还要蕴化尚未破壳的后池，实在是忙很。
一直到凤染长大，甚至凭一己之力坐上清池宫掌座的位置，清池宫众人都很少见到柏玄。
有时候凤染会在古君外出后，照看后池的时候遇到匆忙赶回来的柏玄。他的话比刚来清池宫的时候更少，有时甚至一言不发，只是给后池的蛋身输送完灵力又匆匆而去。
凤染有时候很想跟他说说话，又不知为何，看到他疲惫的身影，竟也说不出什么来。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后池破壳化形，凤染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一点也不了解这个人，也不知道他一直在忙些什么。只知道古君上神对他十分信任，任由他自出自入清池宫，任由他随时来看小殿下，甚至从来不过问他的行踪。
凤染小时候曾一度对他十分好奇，只是年深日久，慢慢习惯了他不爱与人接近的毛病，以及永远飘忽难定的行踪。接管清池宫后事务也开始繁忙起来，心里又总放不下老树妖的仇，整日忙于修炼，渐渐地便与他疏远起来。
直到有一日，难得古君上神与柏玄都在清池宫，似乎就是为了迎接某一份惊喜的。

第十二章
仙界，清池宫。
古君看着后池这数万年未曾有过变化的蛋身，实在是发愁。
白玦神尊总跟他说不急不急，可这神转咒其实是有期限的，若是今日她还不能成功化形，恐怕……
“神尊。”
“嗯。”
“师尊迟迟未能化形，今日便是最后一日，您当年舍下半身神力设下神转咒，明日便要失效，若她今日还不能化形，这数万年的付出就要付之一炬……”
“我已做了我能做到的，剩下的只有看她自己，她是上古，若她自己都不能逆天改命，我们谁又能帮她。”
虽说白玦一直让古君把她当作另一个人看待，此刻却也不免带出旧称。
古君见他神情并不急切，也不知他内心是否如自己一般焦灼。
他知道白玦这几万年一直在忙着维持人间界的稳定，若非还有师尊在此，他也不会频繁往来于清池宫与人间。
古君自己其实也是无瑕他顾，自从混沌之劫现世，师尊献祭。他机缘巧合之下竟吸收了师尊的一丝混沌本源，本想着可以有朝一日还给师尊。
可白玦神尊并不想师尊觉醒，因为觉醒，就意味着师尊仍然要履行身为主神拯救苍生的责任。
所以古君一直未对白玦提起此事。
只是自己也只是区区上神，甚至那时修为也不能说有多高深，难以驾驭这混沌本源。因此，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将混沌本源与自己的神识相融。虽说因此修为大涨，却也不再那么容易剥离。
只是师尊迟迟无法化形，若是最后关头仍无希望，不如就把师尊的本源还回去，也许……
古君还在想着是否要归还本源，就看到万年未变的蛋身化成了个小小的婴儿。
“神尊……”
“小声些，她神胎刚塑，虚弱得很，需要精心照料才是。”
紧接着白玦便封了上古的神识。
“神尊，您为何要封了师尊的神识？”
“在乾坤台上，她说过，不愿再成神。这既然是她的愿望，这一世她就不再是上古。她不再是这天地至尊，便不用承担天地苍生的责任。于她而言，是一种福气。”
是啊，主神宝座上高处不胜寒，她担了一世德不配位的骂名，到最后仍旧承担起了拯救苍生的重任。既然这次有人替她卸了这重压，不如就让她顺其自然地生长吧。
“我刚在人间设下聚魂塔，用来吸收滞留的魂灵，加以净化，还有诸多事宜未完，后池还要劳你照料。待我理清人间界，不日便归。”
不知不觉间，白玦的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说话时眼神总忍不住飘向新生的婴儿，神色柔和得一点也不像战神。
这大概是他这四万年来最开心的时刻了。师尊若是能看见，该有多好……

第十三章
妖界，玄晶宫。
“神尊，您尚未完全恢复，真要把神力化为紫月供养整个妖族修行吗？”
自清醒后，天启就随紫涵一同回了玄晶宫，化名静渊，长居于此。
他遭受重创，将养数万年仍未能恢复曾经的实力。
所以当紫涵听到他说要化妖力为紫月供养妖族时，仍有些不敢相信。
曾经的天启，虽然也以自身妖力供养妖族，但那时的他神力充沛。如今因为混沌之劫导致妖族可用灵气骤减。若要供养整个妖族所需，只有比以往更艰难。
“妖族因为我往昔犯的错，在仙族面前总是矮半截。如今仙族虎视眈眈，若无充足的灵力供我族人修行，一旦仙族挑起战事，你让他们如何应付？”
“如今本尊不便在众人面前现身，只有你能替本尊斡旋一二。白玦既然留我一命，想必另有计划，上古之事未必没有转机。他们一个两个念叨的都是三界众生，在他们回来之前，本尊须得维系好仙妖两族的关系。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本尊既已苏醒，总能恢复的。”
紫涵心知事情确实有异，当日白玦神尊重创天启神尊后，紫月鞭便被收回神界，如今神尊苏醒，紫月鞭却在身侧。
只是白玦神尊一直未曾露面，也不知是否真的另有计划，若是也能救回上古主神就好了。那日听闻上古主神献祭，神尊的脸色就一直不好。也是直到近日想通了一些才开始关心起妖族的境况。
——
人间界，帝北城。
这座富庶的人族城池有着最繁华的街景，走街串巷的小贩，丰富多样的小食，街头献艺的歌女。
只是谁都不曾察觉到，一直笼罩在城池上空阴翳正在慢慢消散，一点一点地被吸收到地下的一座聚魂塔中。
“神尊。”
“碧玺，本尊已将滞留人间的死灵尽数收入塔中，只待净化过后再入轮回。今后你便驻守此地，若生变故，立刻传令羽与我。此乃维持人间界正常运转的关键，万不可大意。”
“是。神尊耗费数万年才将人间界清理干净，下君定会守好此地，不让此中魂灵外散。”
与碧玺交代清楚后，白玦便一刻不停地赶回清池宫。
那里还有个小小人儿在等着他。

第十四章
仙界，清池宫。
柏玄进来的时候，奶娃娃正被凤染放进木盆里。化形一月，后池终于可以下水沐浴了。
柏玄只看了一眼，便转身出了门。倒是把凤染弄得莫名其妙，这奶娃娃有什么好回避的？但柏玄硬是等到凤染给她盖好身子才走进来。
这进来了也不做什么，就只是盯着后池看，看得凤染心里发毛，借故离开了。
这几日古君上神不在，一直是凤染在照顾后池。不过这小殿下倒是生得乖巧，也不爱哭，成日里只盯着某处发呆。古君上神说她神魂较弱，因此没什么活力。
这倒省了她的事，一来古君上神时常不在清池宫，一切事宜都交给凤染发点。二来她近日一直盯着天宫和妖族的动向，准备报自己的大仇。
这事她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古君上神。虽说她是被古君上神救回来的，渊岭沼泽曾经发生过什么他必定清楚。但凤染一直认为报仇是她自己的事情，总不能因为自己的事连累清池宫。
柏玄这次回来后，竟数月没再出去。整日除了给后池输送灵力，就是抱着书阁里搬来的书在看。
凤染见他对后池如此上心，便也乐得省事，腾出功夫去筹划她的复仇大计去了。
听说最近仙妖两族又起争端，妖族也不知是从哪寻来的助力，竟都修为大涨。从前面对仙族的挑衅只会缩头缩脑，现在竟也硬气起来，整日摩擦不断，恐怕过不了多久又要开战。
不过开不开战也碍不到他们清池宫，反倒是能让她趁机把景阳和森云的仇给清算一下。
凤染想着心事就走到了后池的院子，原想来看看柏玄把后池照料的怎样，谁承想还未进门就听到一阵响亮的啼哭声。
“哇……哇哇……”
怎么好好地后池哭得如此伤心，莫不是柏玄那个木头干了什么吧？
一进门就看到柏玄手足无措地站在摇篮边，似乎想要抱起后池，可竟无从下手。再看看地上打翻的粥水和一地的碎瓷片，以及柏玄被烫的泛红的手背。
原来是这小祖宗干的好事，还好意思哭。
“柏玄，我来吧。这小祖宗不饿的时候谁也别想喂她吃一点东西。”
说罢俯身抱起后池，安抚了一会她便不哭了。
倒是柏玄仍站在原地，攥着拳，好像很苦恼的样子。他没抱过娃娃，炙阳和天启与他年龄相近，而上古……他回神界的时候已是她万岁寿辰……
“本……我试试……”
凤染瞧他一脸凝重地伸出手，觉得十分有趣，便把后池递了过去。
“你放松一点，这边，托着她的头，对，可以拍拍她的背。”
也不知过了多久，柏玄怀里的后池终于睡着了。
“柏玄，你看着她，我先去忙别的事。”
“……好。”
睡着的娃娃十分安静，除了微弱的呼噜声外，没有任何动静。
这一日的下午，悠长得仿佛指间匆匆滑过的数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