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宇升平之章，正演到《南梅花酒》，我走在李棠阶的身后，是她的一片小影子。我们从云锣与轧筝、琵琶与月琴的合鸣里来，也从蒙古王公与贡榜使臣南腔北调的斗酒声中来，沿途是一张张醉到恣肆的，酡红的脸。八旗军校的戎甲箭袖起舞又降下，戴面具的麻虎子到地上打起滚，满人的舞步总回忆一个蛮荒时的故事。
在故事后头是一袭红缨顶戴，明黄缎绣狐皮袍的背部微弓，凸出一条张牙舞爪的蟠龙，也随暖浪溶溶摇撼——在低头同谁说着话？说得笑了。我如同隔岸观花，静静瞧他一眼，这一眼同许多模糊的记忆重重叠叠。
往年在和亲王府，寿辰照例是要大操大办。但偶有几回例外，主子爷傍晚去乐道堂，与福晋们进了晚膳，入夜时分却同棠阶一道，做一双风雪夜归人，在园径深处掌一星浮灯。我等得眼也眯睎了，被卫姐又提溜起，下仪门接人，回屋就做棠阶的一片小影子。等到夜话将散场时，才从袖子底下摸出那枚红缎底荷包，踱到他跟前。花样是戏伶所扮孙夫人，龙凤呈祥。我来庆生，姆妈本欲备厚礼，是阿爹笑摆着手说，小孩子，就送小孩子的礼物，赤子寸忱，那才贵重。
如今想来，女孩儿送男人荷包是甚么寓意，阿爹当晓得的。但是，自然不会有人用叵测之心去怀疑一个小孩子的寿礼！当时他怎么说来着？恍惚记得是一直在笑着，那么多的吉祥话我一句不讲，只说：“王爷福延千岁！”停顿了，抿嘴压着笑，又小小声，“姐夫，岁岁平安。”
那是平昭二十三年的隆冬——还是二十四年？实在记不清了。

【吉服的袖子，实在是有些长。我的手轻轻勾着阿秀同样深藏在袖里的指尖，它纤软，轻眇，此刻因生汗而湿润。你只消这样短暂的一握，便可以感知到她全部的年青的历史。不去区判头上顶的浮渲或矮髻的高低、胸前缀的五蝠捧寿与万字曲水的分别，潦草地睨望过去，夕照把阅是楼临窗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发白的灿烂炳焕，几乎虚伪。石青缎绣褂衣裹着的两个人，一前一后，模样是很相似的。前头的要高些，也从容许多，但被那样浩大的声势簇拥着，这些不同也尽可被淹殁了。】
【皇帝就在眼前了。我松开阿秀的手，两人退开行礼的距离。身后，徽南与御前的使者拉开一面巨幅绣卷。我向他深深地伏下。】
敬祝万万岁寿。
【花钿压得沉重，这样一个低伏，牵扯出迟钝的坠痛。阿秀的声音从肩头传出来，还算整齐，仅头一个字慢了半节。我起身来到皇帝跟前，面向那幅万国朝旒图。】
此绣卷为《万国朝旒图》，是臣妾作画，僖嫔提花，二人耗时六月制成。其中织线皆由真金制造，是臣妾去岁托父亲在江宁置办。
【话间，侍女已奉来渌醑。我与他是这样近了，近到好像以往亲王府里的寿筵。有一霎的怅悼，在如此一杯清莹里交叠。我突然不想用公文辞章般昭告天下的口吻，再念些陈滥的祝词，捧着小杯，我私语般的。】
如日之恒，如月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绣卷由两名太监掌着，缓缓揭开一隅，四下低促的喟叹更迭起伏。
年青的公主格格相挤挨着，纷纷指中和殿至高处鎏金宝顶，内金水河通达紫禁的白石桥，是生养她们的富贵皇乡；年长的宫人也一寸寸抬头，长久凝看五凤楼外的千街万巷。那或者是陈年记忆里，曾买过一斗米的南锣鼓巷，纳过一双鞋的鼓楼斜街……她们看云锦，我潜在恪妃披领的后边，窥见了许多个女人瞳仁里，走马灯似的矜盛青春。
她们位极九五的主子呢？他的目光在中轴路上游移，审视一列列载着贡榜宗女、暹罗贡姬的朝觐使队。在哪一个身上停留得最久？我循之侧目——是缅甸公主。我用金箔割成丝线织就她的纱笼，用雀翎尖上翠羽做成她的绸帕，挖花盘织，妆金敷彩，朝夕相处了数日，但始终叫不来她的名字。
尝在江宁的年月，我跟着拽花工学过一年半载，手艺稀松平常，这幅云锦全要仰仗棠阶的底稿。都道她专擅写意、画石竹，工笔上的伎俩鲜有人问。即如此刻，人们见惯了辞气清雅的姐姐，就不会留意在她的背影里，被宽大朝冠压低了眉的妹妹。全因我们的雷同。
堂皇话教她说尽了，轮到我祝酒时，便只有很轻的一句：“皇上，福延万岁。”抿住唇不往下说了。
我等他看过来，未尽之意都藏在眼睛里，欲笑不笑的，也坦荡荡看他。

【十冬腊月的紫禁城，并不清寒，天下共主生在这样一个季节，于是雪地也吸收不了人间的喧闹，他们从蝉鸣时就开始谋划今天的狂欢，为博九五至尊一笑，为称贺盛世的荣光，倾尽人力物力为维系天家至高无上的荣耀。鸟兽难寻，乐人们就用笙箫琵琶等器乐模拟鸟鸣，竟也是半空和鸣，恍若鸾凤翔集；虽是隆冬，御膳房却从不缺妙思巧手，各类珍馐美酒在今日也不过是最简单的铺垫。】
【阿兰她们几个年纪小的，一早就准备好了各式各样的方胜葫芦戴在身上，我挑了一个四海丰登的，两蜂附灯而飞、四隅各填海字，寓意好，样子也不算太浮夸。今年延禧宫献的礼，是恪主儿和僖嫔很早就开始准备的绣卷，从起意到作画，再到最后成品，无不是她亲力亲为，所以我很是紧张，生怕最后关头出些差错，那这半年的辛辞就全付诸东流。】
【畅音阁今日没有戏班唱戏，舞台上表演的，全是以往坐在台下的王孙贵族，原来所谓轻贱活计只要换了贵胄来做，便不能再谈轻贱。这场敲锣打鼓的大戏，我不过是角落里最微末的配角，只要最不起眼，那就是最为敬业。我跟在恪主儿和僖嫔身后，她和她妹妹不太相像，她像她案桌上摆的那一杯清淡雅致的茶，虽微苦，更回甘无穷，能解所有的甜腻和苦楚；僖嫔就像刚打磨出的璞玉，美丽诱人，握在温暖的手心却最先被玉的凉意烫得发疼。】
【我停在她们身后，随恪主儿的授意与卫姑姑徐徐展开绣卷，注意力都在手上脚下，云锦流水一般淌过手心，有些痒痒的，真金做的织线触感又不同些，像溪涧漂流的小石子，调皮地划过；花盆底小心翼翼地迈着碎步，落在柔软厚重的地毯上没有声响，却将羊毛的质感准确无误地传达到脚底，让人想起科尔沁的芬芳。】
【该说贺词了，依礼福身，将预演了无数次的祝语道出。】
：恭祝万岁爷圣体康泰，大清国运昌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