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贝勒府设了一小桌‘鸿门’，是因怀梁今日要来，更是因着檀木案上放的还算妥帖的一张残琴。琴弦业已坏了几年，我窃作自欺欺人之辈，将它束之高阁，落满了蠹虫银丝。前些日子寻书架上，竟窥见了这张七弦琴。它昭彰着少年意气的‘罪孽’，而它不曾被消磨成灰烬，反而是如出旧辙地展现在眼前。于是我痛定思痛，决议要将这件事儿翻篇揭过。思来想去，唯有让它恢复如初，才能将旧事一笔勾销——谁知是掩耳盗铃，还是掩耳盗铃！】
【那张琴让我‘如坐针毡’，是而我只立于堂外廊下，眼见着松涛竹海，方开牙时植得半池风荷也有向荣之态。四月的奔飚仍有春寒没带走的料峭，一身青衫穿惯，倒像是要和松竹融作一体。我便吹着风等她，她来时，案上新烹的茶已咕嘟地冒着泡了。】
“阿姐！”【好似还同那年端阳一般。】

（胡同口倚株老槐，凄风苦雨多少年、凭立几个春秋，真切听闻商贩叫卖不迭、拨浪鼓一重声浪赛过一重，富有节律地摇送夏意，翠眉受感召地一舒。迨抬眸瞥见闪却光亮的一方门匾，思绪仍徘徊。乾宁七年夏来得格外早，何以如此定论？一缕清风中拈来子衡之约的次日，身临王公府邸先见尖角新荷，廊风簌簌，一切便迎刃而解）
（子衡是个俊逸非凡的少年郎，识海仍记初次拜谒新邸那一番推心置腹，今岁月磨砺，虽未泯年少意气，到底因赐字晋爵眉意深稳。逢人一句唤，从善应答）若我不来，鉴荷品茗也不失一番风雅。
看来今岁的荷神有知，早催绽了半池小荷送你做贺仪；将来欲开、欲说还羞犹如“犹抱琵琶半遮面”，更添意韵。今儿唤姐姐，可是一道赏景来？

【叶上初阳，几日前没完没了的霡霖终是消弭了踪迹，菡萏正曳震在春飚中，恰令她循香而来。我邀她登堂入室，自那水声‘鼎沸’的炉中舀出恰够两盅的茗汤，又令那温火偃旗息鼓。青衣如旧，浑似归隐山涧的雅士，只眉宇间的轩昂，连同悬架花厅的白衣剑都昭彰着王嗣所怀的鸿鹄。只我今日不愿谈庙堂江湖，只同她谈风流、谈闲情。】
“我一人赏荷未免无趣，寻不着知音，也只能留她孤芳自赏。那太暴殄天物，也辜负她特地地早开，我舍不得。”
【我回身去将那把残琴取来，弦不成弦，音不成音，当真可怜。我叹过一气，佯作是极尽诚心的模样】“今儿请姐姐来，是有事要求您。”

（我钦服“莲”一般的风骨，但遗憾着、惋惜着，迄今未见几位。识荷伊始便闻周先生之爱莲说，知其高洁清隽、不与俗同，眼前这半池新荷因长于子衡手中，更见其净直根骨：我知晓凭他端方之性，尔今扶植几支新荷，又怎会任其身陷泥淖、不堪清洁呢？）
（此刻的念慈公主心中也知，中通之人循因缘交结，倘使刻意为之，反倒适得其反。因也笑）姐姐知你是位爱花惜花之人，不忍辜负花期如许，你我却知它生来清高，鲜少会抱憾“孤芳自赏”。
它总会遇上知音人，（谛闻其有求在前，虽不知言下意，到底愿做个雪中送炭的姐姐，替人解一解悬眉之急，而子衡眉目并无焦灼攀附，好不气定神闲，心中笃定并非兹事，尔后他奉前七弦、方将了悟）
原是一出鸿门！这琴是好琴，只是不曾留心拂尘，断了弦、积了灰，翻新上漆、更弦调音一番，应也得以重置案台的。但我需得先问，是哪寻来的？

【我辟开一池的洁净，大抵是为成全徂往幼时所道‘天窗通冥世’的夙愿，骐骥着芰荷能如天光般给这污浊的寰宇带来半分无量的清明，将那些不甚沾染凡胎肉身的贪嗔痴念都消弭得无影无踪。可我眼见着她一日日生长地亭亭净植，我却仍斡旋在暗涛汹涌的庙堂里，唯恐哪日不得已便做些囫囵的腌臜事。我不自由，却要她也不自由，忽得我便有些愧怍。】
“也好，只要最终不是‘留得枯荷听雨声’的下场便好。”【扬喉便饮尽了半盅温茶，年少意气的儿郎鲜少有如此伤春悲秋的悄怆。真不自在，得了爵秩，还不如四所快活】
“它遇不遇得上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我的琴遇上了。”【我一分不落地承下了她的嗔怪，我今天的一宴诚然是别有心思，我将琴捧给她，却在忆及旧事时缄默了半晌】
“您别笑话我。”【仍是和盘托出了】“没开牙时阿姐给的，我那时候性子燥，弹了好几回调不成调，曲不成曲，一着急，就给扯断了。”

（留得枯荷听雨声，留着的是寥落、是寂寞，是乱摇一地碎了的金色。子衡尝与我言自在、言心衷所愿，只遗憾我等身为天家之子，并未有纯粹的抉择、甘为之抛掷千万的孤勇。我不愿闻得最是无情的注解，皇子端方匡贤，也是这一“怕”，此中怀仁恰为黎元心中所求，我不愿多言，亦不便多言。无言中女使为公主奉来一盏新茶，正将这一句恰好掩过）
（人皆念旧。旧日的种种总似一个寄慰，譬如眼前所指古琴，不比金枝们口是心非的“我要藏起来、再也不要弹”，小皇子的怒怨昭然若揭，断弦便是极好的佐证。本该束之高阁、永不复拨弦，我大抵晓得：可人终究要见旧，旧物蓦地映入眼帘、畴昔从识海一跃而出，那时万千思绪是何滋味）
习琴最怕操之过急，也最表人心境，愈急愈不成曲调，更招致心烦意乱。你如今醒悟，它也不枉往你身边走一遭，（转而又言）这琴便交由我，届时还你一架“新”琴。
（笑着相询）倘使日后再遇相类情状，可还会如此冒进麽？

【仅是盛暑，我已料想来日‘秋阴不散霜飞晚’的萧条，只盼当下胡诌之词不至一语成谶。只是万物皆有岁序，荣枯盛衰皆在四时流转之间，恰如花有盛绽凋零，月有阴晴圆缺，何人能尽享如意？我佯作不经地笑作打趣，所幸她不曾放在心膺，只以一盅尚且弥散轻烟的新茶，将它散化虚无的过往云烟。】
“阿姐同我说，琴是最陶冶心性的。而我扯断琴弦后的数年才晓得这句话的深意。”【弦虽断了，可琴声仍然光洁，泛着桐木微亮的光。我怀着十足的潜心要将过往的阙漏弥补，是而悉心地为它拭过灰齑，才敢捧来予她瞧】
“交给您，我总是放心。”【本该舒一口气了，可她竟也‘狡黠’，再一声反诘，我或是应该忙不迭地应下，却踌躇着啜过一口冷茶】
“或许不会了。”【我仍不能斩钉截铁】“尽量不会罢——”

（清风骀荡，更将神识拂得清明。山姊学识远处我之上，若论抚琴修身、又位列四雅之首，陶冶心性，使得心境旷然涤洁，天下文人莫不逐之而求心声、觅知己，可见其用心良苦。从中便知世间的姊姊无不类同，待序齿下的幼弟如出一辙。回溯畴昔想来亦有如斯迷途，只是太过含蓄、不足以为人口传与拈为笑谈。）
有人以为一张琴便如木石，死物毋庸怜惜，我倒觉此言有些荒谬，世上诸物岂能因善小而不为，这究竟又是善、还是恶呢？
（善之一字冠在梁公主名前、或也随之留刻青史简书，向世人、向后人布示一个觉罗公主渺小而澹静的过往，“勿以善小而不为”，许成另一个注解）
再有下次，子衡也莫要求我！求我也使得，它便要易主，你如今允不允？

【亘古通今，业闻高山流水间，伯牙摔琴祭子期，亦有竹林嵇康醉拂广陵，纵临刀尖，琴声慷慨。可见琴为物也，载世人之风骨深情，并非死物朽木。恰因如此，方能于数年之后勾过帝嗣愧怍。它镌刻着旧年的鲁莽妄为，我欲修补，可善公主却要得我虔心。她弥足了解我，恐我来日重蹈覆辙，方语重心长。可见，她当真是世间善人。】
“您说得对，却也不对。”【她当真心怀万物，兼济天下，若是孟子在世，定要收她作个女徒弟。哂过，我饮过已凉的茶，仔细咂摸着其间的涩，这才又道】
“于自扰的庸人而言，无论物什大小皆是死物，只因他们不曾寄情寄心，便觉得那些东西毫不相干。而于风流雅客，他们将傲骨封存在自己惺惺相惜的物什里头，就像琴，像嵇康。嵇康便是琴，琴便是嵇康，便会格外珍惜。阿姐，这同善恶无关，同人心有关。”
【我方才模棱两可，留过一条来年的退路。若是当真覆车继轨，还能因今日的‘阴晴不定’来搪塞。我缄默数载，末了终是作了七尺男儿的‘重诺’。我想，我不该辜负她】
“好姐姐，我允，我允还不成吗。你帮我一次，只此一次，在没有下次了。”

那你同姐姐说道一二？
（如要描绘我与子衡手足之情，当是顺婉的一脉清溪，他总与皇姊“和光同尘”，此番驳悖实罕有。彼时我知宜肎额自有修德章程，也将心比心地意料到子衡会抒己见，幼苗尚且得以扶正，届若化作参天势头，枝叶扶疏欹斜已非小小的梁公主足能勘误的了）
（善恶之辨匿藏于人性深潭中，无人甄别真伪与否，生于天子的我们皆彼此谙晓，善恶真伪一惯弗是非黑即白，粉饰的一片太平清境下，附着着、隐遁着无从名状的罪业，或称微光、或养就滔天，总不太平的）
同人心有关......难怪世人总言“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子衡，这世间无情易得，有情难获，今日你看得分明，姐姐也知你大抵会做个“有情人”，心存仁恕。
（不知多载以后的梁公主与端王爷，忆起今朝的无情、有心，又是怎般的情状？光阴车毂不断前行，只希冀我们足践来日盛光之时，葆有今次赤子初衷，唇齿的“好不好”也消隐无声。归宫时公主身侧赫然多了一架焦尾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