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盆里掬了清水，捻指甩落几点，洒进柜里清供着的水仙，一时冰叶沾泪，玉魄凌波，几痕烟渍淡淡。水中仙，沾露沉香，无怪得名如此】
【绣帕试去十指水渍，一丝湿迹也不愿留。袖手驻目，凝赏片刻，眼见天色欲暮，又唤来银屏】昨儿让给卫氏筹下的礼，俱拿来我过目。
【成邸上下系新蛛细网，各院凭赖一线游丝而栖，似断非断地攒在了四方角。卫氏入府即承居嶷尔西侧，足见其手中这根丝细得近若无物，随时可断，我既非掌中馈的女主，原无必要刻下便去探的】
【但、我仍要备礼。正正是因其承居成邸东北、嶷尔近侧……又或，因其入册的名姓，我看过一眼，近来便总绞在我编贝间，振在我胸臆里，直至带着檀气梵音，浸进梦里来】
【烟篆静燔，不甚歆悦地回身倚入圈椅，指掐着眉心，骤然泛起一片红。迨神思暂清，才令人陈出备礼。沉目挑拣半晌】这翠镯子撤了，换个脂玉的来。
【掌中捻着一握翠玉，摩挲须臾又翻袖搁回。大抵还未谒彼间主人，便已凭着「解霜」二字，无端揆度起其秉性与雅怀。但因如此反覆考量，已近月钩悬天的时辰】
【好在，步月下来访桂下影，说来并不算唐突】
【行步有莲，直至望见阁外翠幕深窅。迢迢的良夜里，我未发觉自己生了旁的期待，似欲游园寻芳一般的情怯；亦未发觉正立在帏外情遥意隔地暗自摹写香色，及至内阁灯烛一闪，才恍然拾步，冲来迎的小婢呈出和风絮面】劳驾通传，昌元福晋乌努氏，来与你家主子叙叙话儿。
【此刻，我看见了伊人灯下的剪影：嫩玉凉云、风鬟雾鬓无缠束。与我曾揣度的，殊无二致】

【因着京中糕点难克化，只敢用粥水一类作晚膳，手中的银羹搅凉了，也未多食半口。突然感激伺候的奚女还是愿意用“思乡情怯”“未习惯于京中风物”这类的话语为我留下这半分脸面。然而我似乎能隔着砖墙，听见远处的奴仆用最难堪的话语嘲弄着我这位不受宠的新入门的福晋，以至于我不敢出院门半步。我想，也许我便是京中最难堪的福晋了。在朱阙时，我曾小心翼翼地扬起头，发觉宫中的天是四方的，我以为我会困在这座城；然命运弄人，我如今未居于却又囿于另一座金玉锦绣堆造的牢笼。一豆灯下，怅望窗纸落入的只影，像在秦淮无数的夜一般。月缺尚有盈时，我只知道我心中的月，永不会再有圆满之时。】
【因着免了向嫡福晋请安敬茶的礼数，连带着府中的众位福晋未一一见过，连送来的礼也只是远远瞧过一眼便已收入库房。当奚女与我通传来人时，因着意外，也未仔细听清其名姓。虽想过总有一日要面对府中的流言蜚语，却未曾想到不过几日便已来人。这一回，是不见难堪，见了更难堪。】
【一连哭过几日，纵然搽下脂粉，尚有依稀可见的红痕，暗自懊悔若早有今日，绝不将眼下哭肿得像桃核似的，将韫椟的那只石榴珮环带上，像是试图可笑地、再留住我那薄脆如纸、一戳即破的荒谬的尊严。在对镜自照数次后，方能长舒一口气。在“迎难”的路上，不住一次的想，这位福晋会如同带着千军万马的气势而来么？实在太过忧心，以至于到她跟前行礼时亦不敢抬头——成王的宠爱、姝丽的姿容，无论哪一样，兴许我都该自惭。】
“问福晋安。”

【月亮，大约被太多诗人借来作喻，已经不堪重负，现下其垂散的冷晕羸弱地摇晃着，因我的跫音而渐渐委顿，步步隐没在了翠幌中。取而代之的是内室中两烛高擎着的素兰灯，竟也是苍白的。苍白的银光将她瘦削的面映得像一张——不，像一座玉质的仕女像】
【伊人颈项弯垂，我不敢轻认】我一向并不拘甚么礼数……【少时云游，亦未将礼数放在心上。近前虚搭了她的腕，南红玛瑙的水头足，映得她一双素手，较梅上雪还轻几分】
卫福晋，【未带一丝肃威，口中如含梅子、且是青梅】请起吧。
【我有些急于令她抬起兰靥，使我得以无阻滞地去求索，求索她是否即是秦淮迦蓝中遥赠我清曲的佳客。眸光也好似兰灯，两星柔火顾照着她眉眼，强自压了压心头一点飘忽不定的云烟，反添进眉眼一笔笑】
原特地为福晋挑了好半晌的脂玉镯子，这才来迟了。见了面才晓得是我痴了——【轻轻笑起，仍轻笼着她的手，如擒住了一朵花的枝】忘了宣娘娘早为你先备下了，这可如何是好。

【卫族起源江南富庶之地，既已富，唯求者，便是一“贵”字，而我想来，却是致至而危，累棋是也。相较起姑苏、秦淮、还有在我这漫漫长路上只惊鸿一瞥过的朱阙，其实都远没有成王府中无趣。垂花门下，我垂着首请安时，是否也会被她暗暗嗤笑南蛮子的别扭。尚不待我再胡乱揣测她此时的心情，已被她笼上，自腕上那枚红玛瑙镯，再到手中。】
【初入府时为着礼尚往来，各院皆差遣了小奴送来些贺仪，所幸族中已为我准备妥帖，回礼一一是些苏绣、无锡大阿福之类的物什。实则也说不上是锦上添花，成王府中又岂缺这些，多半是置在库房中，等待下一次的流转。】
不打紧的，想必宣娘娘知晓这新镯是福晋所赠，想必也甚是欣慰王爷后院和睦。
【我想，正是这样一如既往的得体，才入了宣娘娘的眼，又因此而未曾承宠，是福还是孽，又岂能从我一面而窥见。答此话时，我方扬起头，与她四目相望，正如秋时月下的潭，月笼罩在水中，粼粼波光，一泓秋水照人寒。若换了有文采的秀才，想必会购来万张吟牋来留住此时的美好。冁然。】
不知福晋要喝盏什么茶？如今已入夜，不宜饮酽茶，不如饮些花茶。

【脂玉镯静封于匣，由云屏交托媵女手】你喜欢就好啦。
宣娘娘看重你【伊的话音被姑苏的水涤过，一笺南音软润，真正的人似月、腕凝雪，故而朱宫内定言下所谓“恬言柔舌，蕙质兰心”，今次也在她三两句的回覆中领教了；且领教得极是受用。凉指挽上她手，两厢入座】今儿见了人，才知什么看重皆有缘由。
【她为成府后院判下的和睦二字，不过各自心照的，有和无善，有睦无亲】
【灯下观人，若中宵清夜敲钟，钟声震悚了玉做的筋骨，使现世隐去，于是藏身皮相之后的魂灵得以相逢】曾听人说，寺必有茶，茶必有禅。【我认出她了】
畴昔在秦淮一座小寺里，偶然吃过一盏茉莉香片【姑苏、秦淮，一概水脉接着水脉，百里千里的云气渡江。去过一次，迦蓝檐角上挂着的月亮便永远把你沾湿了】
【目光追截着她的睫毛，与睫扇之下的剪水，像要将她钉在我眼里，从而再向我完全地展露出某年某日，我与她命途第一次交界的脸容】
解霜。【首笔撇锋，解落清霜。你看，这名字我念过我写过，在伊轻轻吟出的清曲之后，在一张窄窄透光的朱笺里，连笔画都端庄】
【经年前我仅知晓她的名，而今她以小卫氏的身份轿入成邸，终于不由质疑地在唇舌里连缀起她的全名】卫解霜。
我见过你的。【定定将她的眉眼都拢在我目下，像也想越过她眼里茫茫的河。顿声半晌，终于不再追堵，以柔声的询问而非判语，为这场谈话留下一笔不多不少的余白】你去过秦淮吗？
【彼时彼刻，我想过她忘记了我的可能】

宣娘娘只不过见了我觉着新鲜罢了，见了福晋，想必也十分看重。
【正要吩咐小婢泡两盏茉莉香片，闻得她娓娓道来的后话，却是一怔。因着陪嫁的丫鬟也是京中卫府拨来的，并未全然了却在姑苏时候的旧事。我本以为，那些关于卫解霜的缠绵而又病态的前十年，会随着迁来京中后一并消失在姑苏的烟雨中。】
【即使回姑苏，秦淮的生活也时常入梦。在宣纸上，练过无数遍的“愿吉斋福寿绵长”，早已不见从前歪歪扭扭的笔迹。而想必寺中许多木牌早已脱落，或是由寺中取下，我却固执地相信，那方木牌定是还在树上，即使时间褪去祈福小笺上的浓墨，依然代替我们见过秦淮的春花、夏蝉、秋月、冬雪。我魂牵梦萦的吉斋二字，似乎又回到那个雨后，她用帕子为我拭去额边汗时的模样。元是那条细细的连着木牌与树的红绸，在冥冥中，也将我与她系上缘分，最后这方红绸越收越紧，将二人在成王府相遇。如此想来，几欲落泪。】
【若是在秦淮、在姑苏、哪怕是在朱阙中，兴许我都不必如此自惭形秽，可偏偏是成王府，让我以一个不受宠的侧福晋的模样再次出现在她眼前，实在是不堪。她是会恼如今同侍一夫的尴尬境地，就此与我疏远，还是会因着这分旧日的情分，对我生出几分同情来教我博来成王居高临下的恩宠？我可笑的自尊心又再次作祟，不论前者还是后者，倒不如由我亲自断绝这层天赐的旧识的恩情，好让我再能靠近她一些，即使她不知晓又何妨。这般想来，确实是天生的福薄，再好的缘也守不住。】
妾身的外祖家倒是在秦淮一带，除却三四岁时去过探亲一回，似乎未曾去过寺中。尔后因车马劳顿，便也未再去往。【又反诘一句。】彼时妾身尚是孩童，福晋也能见过我？

【有情是佛，无二为斋】
【曾是金阶佛国下最虔诚的女儿，九品莲台九品莲，阇梨青灯，岁岁得见我，叩首再叩首】
【“信女阿裁，愿托嵯峨骨，作少年游”
“信女阿裁，愿淑节小满、白藏玄序，四时如旧”
“信女阿裁，焚香拜告观音神前，祈开一念之慈悲，使蓝田种玉、寸心有托”】
【凡人的一生，要许几个愿望？寒雁断云层层雨，旧忆里的古刹连新取的墨都枯涩，笔底秋烟淡，拈在指下字字露白，偏还静眉端目，一丝不苟】
【“愿解霜 福寿绵长”】
【“怎么淋了雨，我带了帕子，给你擦干净……好啦。”】
【愿——】
【梵音慈云，惊雨莽莽，原只是为了将我引向晋北那座铜殿。金猊宝篆多堂皇，所以才以为是在折芦问津，跃下烛台便能渡江遂愿】
【是要渡江的，渡的是孽海，判的是前生冤果，如是无怪】
是吗？【我去过太多、太多的古刹迦蓝，栴檀烟浓，将方寸心镜都起雾：因她的话，原本笃定的，也渐迷惘。是你吗？是你吧】
若是这样算来，倒真是我记错了。【是这样善解人意地为初遇下了判语，哪怕它意味着从今以后，那方红绸、那支小调，成为诸法恒在的空相，不生不灭，不增不减】
如此是我糊涂啦，赶紧换个木樨香片罢。【望着她，脸上开出一朵水莲】此后福晋嗅见桂花香，或头一个想起的就是我了。
成府不大，【新栽的青梧不见凤凰来，奔星太远，只掠林梢一点白，“其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其二，不与外人道。”】我就在你近侧，若受了委屈，或得了新曲……径来寻我便是。
【众鸟皆有所登棲兮，凤独遑遑而无所集。愿衔枚而无言兮，尝被君之渥洽】

鄙人以为，此贴宜加精，宜置顶

【无知者无畏，若吉斋得知，她在秦淮宝刹相遇的卫解霜，在相隔了似水流年后，终成她眼前坐着低眉顺目的成王侧妃，兴许又该失望。实则我与她幼时不让贪嘴的糖并无二异，在获取了这一方自由后，早已寻不回从前的钟爱，倒不如永远封存在回忆与幻想中，长存美好，只需偶尔回想，如蜻蜓点水地掠过她这一生。经她提醒，方发现宝鸭香冷，粲然。】
是我疏忽了，福晋心思细腻，连香片也为我想好，那我这便点上啦。
【要亲自重新点了香片，唯有借着点燃香片，我方敢远远的、贪婪地望多她几眼，哪怕不争气的掉泪，也能寻来遭烟封了眼这样的借口。再打量她，似乎比在秦淮时更瘦削些，从前喜欢带珍珠的钗，如今也已经是挽起妇人髻，簪钗式样更繁复。半晌，直至宝鸭旋出细腻的桂香氤氲，才将我从久远的、秦淮的回忆中牵回——吉斋已是成王的昌元福晋了，好在，眼眶中的泪并没有如意料中的垂下。】
【但我还是残存一些自私，于是将侍女招来，她赠予的精致的锦盒再度打开，将宣娘娘赐下的镯从腕间除下，是极为郑重的口吻。】
既是福晋赠予我的，不如便由福晋为我戴上吧。
【我想，岁月长河中，秦淮悬起的红绸会被风雨腐蚀、为她唱过的小曲的记忆在我们离去后也会被遗忘，那么就让这枚镯子成为卫解霜这一生中唯一能留下的、能与吉斋紧紧相连的一点印记吧。】

【我后悔漏夜前来，使一切都浸没在一缸乳白的灯与月之间，于是眼中所见，皆不那么清晰，近似某种皮影造的梦。因为是造梦幻影，所以才如此诱人坠泪，像孤身一人站在已废弃的戏台前，卷边的氍毹下，端坐着看了一出《桃花扇》】
【桂香燔在夜，因并非真木樨，而带着火与木的气味，茫茫铺满了一室】
自然【托着她的腕，也是一捧雾造的梦，柔软得像静女的嘴唇；一泓闭合的桥，穿过指尖、停在腕骨】很衬你。【玉色脂白，沾了月色，俨然像霜色解落、春冰开裂，融下一滴透明的泪】戴好了……解霜。
【其实我在唤，十四岁时的秦淮雨。它纵然怎样洒落，也再不会淋湿今日的月亮了】

【因着京中糕点难克化，只敢用粥水一类作晚膳，手中的银羹搅凉了，也未多食半口。突然感激伺候的奚女还是愿意用“思乡情怯”“未习惯于京中风物”这类的话语为我留下这半分脸面。然而我似乎能隔着砖墙，听见远处的奴仆用最难堪的话语嘲弄着我这位不受宠的新入门的福晋，以至于我不敢出院门半步。我想，也许我便是京中最难堪的福晋了。在朱阙时，我曾小心翼翼地扬起头，发觉宫中的天是四方的，我以为我会困在这座城；然命运弄人，我如今未居于却又囿于另一座金玉锦绣堆造的牢笼。一豆灯下，怅望窗纸落入的只影，像在秦淮无数的夜一般。月缺尚有盈时，我只知道我心中的月，永不会再有圆满之时。】
【因着免了向嫡福晋请安敬茶的礼数，连带着府中的众位福晋未一一见过，连送来的礼也只是远远瞧过一眼便已收入库房。当奚女与我通传来人时，因着意外，也未仔细听清其名姓。虽想过总有一日要面对府中的流言蜚语，却未曾想到不过几日便已来人。这一回，是不见难堪，见了更难堪。】
【一连哭过几日，纵然搽下脂粉，尚有依稀可见的红痕，暗自懊悔若早有今日，绝不将眼下哭肿得像桃核似的，将韫椟的那只石榴珮环带上，像是试图可笑地、再留住我那薄脆如纸、一戳即破的荒谬的尊严。在对镜自照数次后，方能长舒一口气。在“迎难”的路上，不住一次的想，这位福晋会如同带着千军万马的气势而来么？实在太过忧心，以至于到她跟前行礼时亦不敢抬头——成王的宠爱、姝丽的姿容，无论哪一样，兴许我都该自惭。】
“问福晋安。”

【无知者无畏，若吉斋得知，她在秦淮宝刹相遇的卫解霜，在相隔了似水流年后，终成她眼前坐着低眉顺目的成王侧妃，兴许又该失望。实则我与她幼时不让贪嘴的糖并无二异，在获取了这一方自由后，早已寻不回从前的钟爱，倒不如永远封存在回忆与幻想中，长存美好，只需偶尔回想，如蜻蜓点水地掠过她这一生。经她提醒，方发现宝鸭香冷，粲然。】
是我疏忽了，福晋心思细腻，连香片也为我想好，那我这便点上啦。
【要亲自重新点了香片，唯有借着点燃香片，我方敢远远的、贪婪地望多她几眼，哪怕不争气的掉泪，也能寻来遭烟封了眼这样的借口。再打量她，似乎比在秦淮时更瘦削些，从前喜欢带珍珠的钗，如今也已经是挽起妇人髻，簪钗式样更繁复。我本以为我们二人也许此生再无缘相见，又或是在姑苏重逢，而非在二人客居的京中。半晌，直至宝鸭旋出细腻的桂香氤氲，才将我从久远的、秦淮的回忆中牵回——吉斋已是成王的昌元福晋了，好在，眼眶中的泪并没有如意料中的垂下。】
【但我还是残存一些自私，于是将侍女招来，她赠予的精致的锦盒再度打开，将宣娘娘赐下的镯从腕间除下，是极为郑重的口吻。】
既是福晋赠予我的，不如便由福晋为我戴上吧。
【我想，岁月长河中，秦淮悬起的红绸会被风雨腐蚀、为她唱过的小曲的记忆在我们离去后也会被遗忘，那么就让这枚镯子成为卫解霜这一生中唯一能留下的、能与吉斋紧紧相连的一点印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