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高渐离连续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雪女看在眼里,说他只是忧心过度,一面怀着担心的心情,一面让他多休息。高渐离也善意地敷衍着她,每天晚上照样在机关城内巡视。
“蓉姑娘!蓉姑娘~”快要行到那令人生厌却再熟悉不过的地方,高渐离听到有人在扯着嗓子大喊:“蓉姑娘!明天我还会在这儿等你!一定要来哟~”
那油嘴滑舌的腔调,除了盗跖还能是谁。他一时真想用水寒剑将那只会窜得飞快的家伙从房梁上冻下来——大晚上的乱嚷嚷些什么!
很快,那明灭不定的火光照映的房间就在跟前。这时他看见一个人影从对面走了过来,脚步匆匆。
借着月光,那只视力极佳的眼睛映出来人面容。
是端木蓉。
果然。她还真是用情至深,只可惜,怕是用错了人。
高渐离哼了一声,偏过头去加快脚步。
“……小高。”走得更近了,端木蓉便也看见了高渐离,她姣好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慌乱,仿佛隐藏的心事在不经意间被撞破。下意识地,她把手中的药瓶藏到了身后。
端木蓉此地无银的举动,高渐离见了,心中立时有些不快。顿了顿,他挑了句他认为还算客气的话,道:
“很晚了,蓉姑娘该早些休息才是。”
“我明白,做完手头该做的,我就会去休息。”端木蓉明白他和盖聂向来关系紧张,此番话里有话,虽然原本她尽可以息事宁人,不料却忍不住回了一句:
“巡城辛苦,不需要捉着一处不放。那样,只会浪费时间。”
高渐离本就因之前一事心有不甘,此刻端木蓉的一番话,偏偏说得他好像是特意来找盖聂似的。他不禁有些恼怒,话也变得不分轻重起来:
“捉着一处不放的,好像不止我一个人。”
端木蓉心中一触,女孩子家特有的敏感也险些被激怒,她强压下心中羞恼,正色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机关城内并没有其他受伤的弟兄。”
“哼,行医救人,确实无须分敌我。”高渐离本不是牙尖嘴利善于争论的人,可不知为什么,碰上了这个问题,他便不想罢休,只想一直说到对方哑口无言。
“我做事自有主张,小高头领请放心,端木蓉绝不会做任何对不起墨家的事情。但是……”她终于提高声音,说了出来:“也请你不要处处针对盖聂!”
“盖聂……”不提盖聂也就罢了,一提这个名字,简直使高渐离怒火中烧,之前的不快和怨气一股脑儿涌了出来。他纠住了眉头,微怒道:
“端木蓉!那家伙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药,你就这样处处维护他!”
“我并没有刻意维护,只是,有人心生偏见罢了。”一向以冷静著称的的端木蓉,竟也不依不饶地争辩道。语毕,她抿抿嘴,想要转身离开。
她与高渐离擦身而过的顷刻间,两人之前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哎呀,蓉姑娘!原来你跑到这里来了,难怪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你!~”盗跖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出来,倏地一下窜到端木蓉的面前,手中的飞盘绕得呼呼作响。
“蓉姑娘,大晚上的,我送你回去可好?”
端木蓉白了盗跖一眼,没说话,越过两人径自向前走去。
秋虫赶走了月光,在草窠里吱吱叫着。
从高处俯瞰,视线所触空无一物,只有空洞的冷风,从崖底岩壁间传过来。远处的水车还在响。
高渐离抚着栏杆,手指触摸到的有一个熟悉的痕迹——是他白天在这处回廊的时候,以手指硬生生刻出的。
天明。大哥的那个孩子,竟在他的面前,亲热地喊着他所厌恶,甚至痛恨的人。
究竟那人能有怎样的能为,让周围的人一个一个那么信任他,甚至为他搏命……先是大哥,再是机关城的弟兄们,还有……手中的水寒剑也仿佛因为主人的心绪不宁而铮铮作响,他用力压下心中涌起的复杂情绪。
盗跖在他的边上不安分地窜来窜去,待端木蓉走远了,方开口问到:“小高~这几天的你特别反常,是不是,因为那家伙?”他边说边朝着盖聂的房间努努嘴。
“……我没有什么不对劲。”他立刻否认着:“只是,我早就说过,机关城内的敌人,不可不防。”
“话是这么说没错。”盗跖将双手撑到脑后,难得地一板一眼起来。“不过,你不应该不相信蓉姑娘,她的话……嘿嘿,我不敢说百分之百全对,可是,我百分之百相信她!”
盗跖说到后面,声音里仍然带了笑意。
是啊,为什么有的人可以全心全意去相信另一个人,哪怕失了性命,也没有半分怨言呢。
大哥对那个人是如此,而自己对大哥,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是,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一股遥远的忧伤涌入心头,浮躁的情绪渐渐平静,高渐离也觉得方才的自己失了些许分寸,他放缓了声音,道:
“我没有不相信蓉姑娘,只是提醒,你不要想多。”
“嗯!那就好!我得走啦!再不走,以我的速度也赶不上了!”盗跖冲高渐离挥挥手,转瞬间便没了踪影,只听得远远的兴奋的声音传来:
“蓉姑娘~~~~~等等我!~~~~~~~”
这家伙,永远都是这样。
高渐离在回廊之上站了许久,直到团云之内再度现出月色柔软的光芒,一如少年时候,他曾默默追随过的目光。
这样久的光阴都远去了,只是苦涩如初。
逝者已矣,活下来的注定要背负悲伤,就不知那个人是怎样心态。
高渐离低语,“我不信的,也只有那一个人罢了。”他转了念,向前继续走去。
不妨就去探探,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