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行云何处去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这是寒食时节,掌灯时分。
我叫米罗。是一间书画店的掌柜。
虽说是掌柜,但是我年纪只有二十上下。店子是家里的祖业,经营的全是精品字画。我这店里的东西,随便一样,价值便是寻常人家一季甚至一年的用度。
正是因为我这里的东西是出了名的贵重,所以能进来的人都是非富则贵。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看见了门外走进来一个布衣男子时,心里惊讶的原因。
这个男子年龄与我仿佛,衣饰简朴,一身整洁的青衣已给他穿成了清浅的颜色,只有一双眼睛却极是沉静,透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稳重。
他恰才走进来,有点怔忡。立在门口沉吟。他手里紧紧抓着一个卷轴,微屈手指如同春天河畔初绽的柳芽。
这样的人物,来这样的地方,到底是要做什么?
我望了他好久才作声:“公子,光临小店有何贵干?”
我的态度算不上热络,因为我每天见多了大富大贵的人,像这种贫寒人家来的人,大多是为了变卖祖上传下来的东西。一想到这里,我就开始觉得索然无味。
那个男子迟疑了一下,向我走来:“我有一轴画,想借贵店宝地出售。可否?”
我挂上一成不变的笑容:“公子既然能来小店,想必小店的规矩你是知道的?”
本店规矩,只要是托售的字画,一律收取成交价格的三成作为报酬。当然,所托售的字画必须是名家手笔。
我们店从来就不出售不上档次的字画,否则“宝隆斋”的名号怎会如此响亮?但凡从我店里出去的东西全是价逾珍宝。
可是,如今这男子可是怀宝之人?只见他略略点头:“知道。”
“那就好。”我也不多废话,直接伸手道:“我可否看一看公子带来的东西?”
他走近了我面前,我只觉得心神一荡:这人长得真好!眉如飞燕,目似朗星,脸上轮廓精致莫名,气质温润如玉。我一时看得呆了。
那人好笑地皱了皱眉,将那个卷轴展开来放在我面前:“掌柜请看。”
我收敛心神望去。只见那卷轴上浓淡相宜地画了一带寒山,近前是一条上山的小径。弯曲而上,有几间茅舍错落有致地点缀其中。在一片松林旁边,有一辆油壁车,车旁一个人负手而立。卷轴的上角,没有像一般的画一样,写着“停车坐爱枫林晚”什么的词,而是写了一句话: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平心而论,这画风骨奇清,淡而不虚,浓淡相宜,一片水墨山水却几是画出了树绿花红的感觉。实在是佳作。可惜……我轻咳了一声:这画并无名家落款,在这个虚矫附庸的时世,再好的画工也没有用。真是可惜了。
“如何?”那男子淡淡问我。
我干笑了两声。正思忖该如何回答他。那男子忽又自言自语道:“不知道这画买的价钱能否足够上京的盘川?”
“公子是想上京赶考?”我冲口而出。
“正是。”那男子望了我一眼,微笑道:“寒窗十年,便是只盼这遭。可惜家中没有什么值钱东西,这画是我亲手所画。不知能入掌柜法眼否?”
我低叹了一声:人人只知赶考,却不知辛苦百年,转眼成空?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再展图看了好几遍,我心中的看法渐渐明朗:画是好画,甚至比时下一些名家都好,可是并非名家所出,怕是难得一个好价钱的。然而望向这男子时,我却无法说出一些拒绝的话。唯恐伤了他的心般的忐忑。
思量中,我忽地觉悟:既然是考生,我便鼓励他一下又如何?横竖店里生意不错,日中赚的钱已足够我们全家衣食无忧。
于是,我开口答道:“这画甚好。不过公子,你如是托售,只能待交易成了后才能得到钱财,可是据我所知,京中考试下月便要开始。公子如要赴考,日内便要动身了吧?”
“正是……”这人一呆:“我上京赶考急待盘川。这可如何是好?”
看了他愕然的脸,我突然有点不忍。连忙奉上我的建议:“公子你不如将这画买断给小店,这样不就可以即刻上京了么?”
“如此甚好!”他大喜,却又迟疑:“可是我不知道这画价格是否够我上京?”
“照我估计,这画至少可买一百两银子,我便以此价买你这画,如何?”一般上京只需四十两便足够,这一百两不但够他来回,而且连在京中的用度也解决了。
果然,他喜出望外:“如此甚好!感激掌柜成全!”
看着他兴奋的脸,我竟有点怔忡了。不知为何,想起他即将上京,我竟然有点惆怅。
他却不好意思般微红了脸:“一时失态,倒教掌柜的见笑了。”
我亦微笑,这人单纯之极,令人愉悦:“你不要叫我掌柜的,我叫米罗。公子尊姓大名?”
“我叫卡妙。”他接过我递过来的银子,将卷轴交给我:“我他日如榜上有名,定来酬谢。”
他离开时,在店门口又一次迟疑。我也不说话,望着他。他逆着光,回头向我笑了一笑。
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店外的人流中,笑了笑,慢慢地展开那幅卷轴,一个字一个字地又念起了那上面的句子: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
时光如箭,转眼便过去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我还是每日呆在店里,做着千篇一律的事情。
只是唯有一样不同:我柜台对面最当眼的地方,挂上了卡妙那幅画。我每日都要看这幅画很多很多次。然后念那句子很多很多次。而当有人看上了这幅画的时候,我总会微笑着告诉他们:“这幅画,不卖。”
许多人都不明白我为甚么要那么宝贝这一幅画,问我时,我只笑而不答。
我是在等那辆油壁车,不……准确地说……我在等那个人。
那个我只见过一面,却偷走了我的心的那个人。
只是这些事,我没有必要和别人解释。而且,我有这样的自信。他和我……也是一样的。
从他临走时的那回头一笑,我知道,那于我们已是一生一世。
所以我有耐性等下去。我知道他必定会回来。
这天我在店中计算月中的收益,突然门外人声喧哗。有许多人簇拥着一队人马,急速地从我门外赶了过去。
我觉得诧异。但是却没有出去看。我知道店里的伙计必然会回来学舌。
果然,过不了多久,店里的小厮吉祥跑了回来:“少爷!这次我们地方可算是露脸了!”
“什么露脸?”我头也不抬。
“东巷的那家张家儿子中了传胪呢!”
“不过是传胪,你兴奋什么?”这些小厮定力不够,若是要在上层店堂里执事,谨慎稳妥是必不可少的。
“少爷你不知道!我们当地虽然大富之人多,可是殿试能中到传胪的,还是第一次!”他不服气地反驳我。
我耸耸肩。便是张家儿子中了状元又怎样?我在意的只有那一个人:“还有什么人中了榜么?”
“没有了。”我一窒,手一抖,一个珐琅瓷瓶叮当一声掉到桌上——难道他落第了?
这一日在忐忑不安中度过。照理说,连传胪都回来了,落第的人更该早回到的。可是我一直没有见到他。难道他……不回来了?
辗转反侧了整晚。第二天到店里时,我明显精神不济。
吉祥看见我,奇怪地望了我一眼:“少爷你昨晚没有休息么?”
我不理他。平生不懂相思,休说相思。
倒是吉祥锲而不舍:“少爷,你要不要去补眠?”
“不必了。”我摆了摆手,事情再拖不也是我去做?
“少爷,这是你的信。”吉祥见我不去睡觉,拿了封信出来:“一早有个小厮送来的。”
“哦。”我应了一声,接过来。眼睛才刚扫过信封时,就呆住了。
这是他的字!是他!
他那几句字我看了不止千万遍,那每一划每一勾都烂熟于心。这信封上面清逸字迹写着:“宝隆斋米罗掌柜亲启”,便是化了灰我也认得是他的字。
我心跳得要跳出来般,颤抖着手撕开了信封。里面一张素笺,写着:“午后,燕语桥。”
素笺飘落在地上,我双手按着脸,许久才放开。然后对着那幅画,笑得心满意足。
不管如何,回来就好。
等我午后赶到燕语桥的时候,天有点小雨,他站在桥头,手里掌着一把青竹油伞。身上依然穿了那件清浅的衣服。
他望着我,笑容也是清清浅浅的。低声道:“我回来了。”
“我知道。”我轻笑。
他却有点迟疑:“我连二甲都没中……”
“不要紧,我又不急着要你报答。”我温言安慰:“你明年若有时间,再画张画罢。”
“为何?”
“许多人来问过你的画,价码已经升到二百两了。明年你若是再拿一幅来,估计价钱更高,你又可用来做上京的盘川了。”我故意说得轻描淡写。
他失笑:“这么抢手。”
“那是当然,我宝隆斋卖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下品的!”我有点得意。
“那看来我还是要好好估计你的生财能力了。”他自言自语。
“所以你要相信我。” 我继续游说。
他一迳地笑,笑容愉悦无比:“我自然相信你。不过,我不打算画了。”
“为什么?”我讶然:“你不想上京赶考了?”
“不考了。”他漠不关心般。
“为什么?你连二甲都没中!”我不满:“以你的才华,中一甲都可以!”
他依然笑。轮廓精致的脸在青竹伞下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清逸。我有点生气,这个人如此不着紧自己的前程。
“我是没中二甲。”他慢吞吞地说:“可是,我没说我没有中一甲啊!”
“什么?”这回轮到我发呆了。
“我是没中二甲。因为我中了探花。”他笑得促狭。
“你……!”我大喜,继而大怒:“你戏弄我!”
他呵呵而笑。我站在那里,目瞪口呆。还是他先停住笑,把青竹伞移近我头上,小雨落在雨伞上,淅淅沥沥的缠绵:“落第也好,中探花也好,我只需记得春已将暮,不如归来就是了,是不是?”
是。当然是。我微笑。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从此以后,我们再不必猜测不必抱怨。因为我们都知道,任是行云何处去,我们总会记得春已将暮,不如归来。
纵使世上事有万千,再好不过在彼此身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