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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风度与黄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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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射雕三部曲中,东邪黄药师是我最喜欢的人物,没有之一。书中描述其“非汤武而薄周孔,有魏晋之风”初读射雕是在高中,当时并不理解何为魏晋风度,只觉得这种狂傲不羁,离经叛道的性格极酷,便以黄药师为偶像,后来偶然间读了一些关于魏晋人物和魏晋风度的文章,才发觉,所谓“离经叛道”不过是表象。从射雕到神雕,真正能彻彻底底称得上一个“侠”字的只有洪七公和射雕结尾开始的郭靖。而郭靖从憨厚的复仇青年能够成长为真正的一代大侠,除了江南七怪和洪七公的教导,还有一个极为关键的人物——黄蓉。而黄蓉,恰恰是黄药师的女儿。
要分析黄药师这个人物,除了江湖的传闻,洪七公等朋友的评价,更值得关注的是黄蓉和他的徒弟。第十三章五湖废人,有这样几段描述:
郭靖听得发了呆,出了一会神,说道:“范蠡当然聪明,但像伍子胥与文种那样,到死还是为国尽忠,那是更加不易了。”黄蓉微笑:“不错,这叫做‘国有道,不变塞焉,强者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矫。’”黄蓉笑道:“啊哟,我想得出,那不变了圣人?这是孔夫子的话。我小时候爹爹教我读的。”郭靖叹道:“有许许多多事情我老是想不通,要是多读些书,知道圣人说过的道理,一定就会明白啦。黄蓉道:“那也不尽然。我爹爹常说,大圣人的话,有许多是全然不通的。我见爹爹读书之时,常说:‘不对,不对,胡说八道,岂有此理!’有时说:‘大圣人,放狗屁!’”
年轻的时候读这段,只记住了“大圣人,放狗屁”,丝毫没有注意到黄蓉对孔子的评价。首先黄蓉对孔子的态度是称“孔夫子”且表示自己若能说出这种话,那就变成了圣人。黄蓉的所学是黄药师所授,从这里可见黄药师对孔子的圣人地位和《论语》的大多数内容是极为认可的,否则这样一个“离经叛道”之人,是绝不可能让自己的女儿受此荼毒的。至于“大圣人,放狗屁”等言论,甚至于那首打油诗,也无须就此认为黄药师对孔孟持否定态度,如论语中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历来也是很受争议的内容。司马光也写过《疑孟》,所以性格如黄药师这样的人,如果因为他写了个打油诗,骂了几句“大圣人放狗屁”就以为他对孔孟是否定的,那就大错特错了。
陆乘风出场的时候,是和黄蓉对唱了一首《水龙吟》,其中有这样的描述:
黄蓉听着歌声,却呆呆出神。郭靖问道:“怎么?”黄蓉道:“这是我爹爹平日常唱的曲子,想不到湖上的一个渔翁竟也会唱。
三人对饮了两杯。那渔人道:”适才小哥所歌的那首《水龙吟》情致郁勃,实是绝妙好词。小哥年纪轻轻,居然能领会词中深意,也真难得。”黄蓉听他说话老气横秋,微微一笑,说道:“宋室南渡之后,词人墨客,无一不有家国之悲。”那渔人点头称是。黄蓉道:“张于湖的《六洲歌头》中言道:‘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也正是这个意思呢。”那渔人拍几高唱:“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连斟三杯酒,杯杯饮干。
两人谈起诗词,甚是投机。其实黄蓉小小年纪,又有甚么家国之悲?至于词中深意,更是难以体会,只不过从前听父亲说过,这时便搬述出来,言语中见解精到,颇具雅量高致,那渔人不住击桌赞赏。
陆庄主道:“老弟鉴赏如此之精,想是家学渊源,令尊必是名宿大儒了,不知名讳如何称呼。”黄蓉道:“小可懂得甚么,蒙庄主如此称许。家父在乡村设帐授徒,没没无名。”陆庄主叹道:“才人不遇,古今同慨。”
这里有几个值得注意的地方,一个是这首《水龙吟》是黄药师经常唱的,不仅教了黄蓉,也早就教给了陆乘风,而陆乘风听到“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更是连饮三杯,家国情怀溢于言表,陆乘风是弟子中文化功底表现最多的,这也侧面表现出黄药师的家国情怀。而后谈起诗词,黄蓉虽不懂家国之悲,多是搬述黄药师教她的东西,陆乘风则问道“想必令尊必是名宿大儒”,这就很有意思了,陆乘风是黄药师的弟子,黄蓉谈论的见解多是照搬黄药师的原话,结果陆乘风第一反应是黄蓉必是“名宿大儒”的女儿。可见在家国情怀民族大义上,黄药师并非真正的“离经叛道”,在此民族大义的问题上,黄药师与名宿大儒并无不同,即便是他徒弟也听不出有什么不同。
后面的烟雨楼之战前,对欧阳锋杀死的宣扬“忠君爱国”的教书先生,更是说道自己平生最敬忠臣孝子,更凛然道“忠义乃大节所在,并非礼法”这则是更为明显的描述了,可见黄药师所谓的“离经叛道”只是表象,其内在思想还是更接近于孔孟的儒家,只是他身上并没有迂腐的文人气,表现形式又过于放荡不羁,故让人误以为其离经叛道罢了。
既然说黄药师有魏晋风度,那么魏晋风度到底是什么呢?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简史》里讲风流和人没有直接的联系,但它似乎暗示了有些人放浪形骸、自由自在的生活风格。而魏晋这批名士,在情感表达方面都不是内敛的,而是极为外放的。如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与药及酒之关系》中提到“本来魏晋时,对于父母之礼是很繁多的。比方想去访一个人,那么,在未访之前,必先打听他父母及其祖父母的名字,以便避讳。否则,嘴上一说出这个字音,假如他的父母是死了的,主人便会大哭起来——他记得父母了——给你一个大大的没趣。”仅仅是提到一个字音,便当即大哭,这种行为虽然看起来极为做作,但情感的宣泄上极其外放的。当然,并不是这种情感宣泄就是魏晋风度,鲁迅先生同时提到“不过何晏王弼阮籍嵇康之流,因为他们的名位大,一般的人们就学起来,而所学的无非是表面,他们实在的内心,却不知道。因为只学他们的皮毛,于是社会上便很多了没意思的空谈和饮酒。许多人只会无端的空谈和饮酒,无力办事,也就影响到政治上,弄得玩“空城计”,毫无实际了。在文学上也这样,嵇康阮籍的纵酒,是也能做文章的,后来到东晋,空谈和饮酒的遗风还在,而万言的大文如嵇阮之作,却没有了。”此外《世说新语》中也有“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的说法。在此我把魏晋风度简单概括为极为外放的情感宣泄方式和极高的文学修养,而黄药师在海上误以为黄蓉已经出事时的表现,则完美的体现了他身上的魏晋之风。
想到这儿,我就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我认为和黄药师极像的人——嵇康,可以说就个人感觉而言,黄药师是更完美的嵇康,嵇康是现实版的黄药师。
对于嵇康,《晋书》是这样描述的:“康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恬静寡欲,含垢匿瑕,宽简有大量。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善谈理,又能属文,其高情远趣,率然玄远。”这段给我的感觉就是直接拿来告诉你这是描写黄药师的,也是毫无违和感的。而嵇康的性格更是与黄药师极像,嵇康性情极为刚烈,当时的隐士孙登描述他“君性烈而才俊,其能免乎?”而嵇康也正因为这种性格,而彻底得罪钟会导致被司马昭杀害,正如同黄药师因其行为方式异于常人而导致在烟雨楼前那段黄药师搂着女儿笑道:“黄老邪自行其是,早在数十年前,无知世人便已把天下罪孽都推在你爹头上,再加几桩,又岂嫌多了?江南五怪是你梅师姊的大仇人,当真是我亲手杀了。”我前面分析过,黄药师其实内心是非常接近孔孟儒家的人,但表现出来又完全不像,这点和嵇康又是极为相似的,这点可以从嵇康临死前的《诫子书》中得到印证,嵇康给儿子的《诫子书》中极为详细的写了如何待人接物,甚至详细到了“所居长吏,但宜敬之而已矣。不当极亲密,不宜数往,往当有时。其有众人,又不当宿留。所以然者,长吏喜问外事,或时发举,则怨或者谓人所说,无以自免也;若行寡言,慎备自守,则怨责之路解矣。”对人情事故精通到如此地步的嵇康却和钟会之间的关系闹得如此之僵,要知道钟会最初对嵇康尊重到了写完《四本论》想给嵇康看,又徘徊不敢进嵇康家门,最后把书直接扔过墙撒腿就跑的地步。
嵇康的儿子嵇绍,为保护晋惠帝而死,血溅惠帝衣袍,正是文天祥正气歌中所写的“为嵇侍中血”,黄药师的女儿黄蓉与女婿郭靖,则是在襄阳城破之时慷慨赴死。杨立华先生说“从中我似乎看到了嵇康的另一种可能性,一个与其刚烈之性更为相称的身影。”那黄蓉与郭靖死守襄阳几十载,又何尝不是黄药师的另一个可能性呢,神雕结尾的二十八星宿大阵,当真对得起当年那句“忠义乃大节所在!”写到这儿,不得不添点私货了,黄药师的结局到底是什么,书中并没有描写,但我个人极为喜欢的是“襄阳城破后,黄药师带着妻子坐在花船之上,吹起碧海潮生曲,一个浪头打过,再不见踪影”正如嵇康行刑前,在刑场上弹起《广陵散》曲罢叹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魏晋的风流人物,当有魏晋风度的结局。


IP属地:河北1楼2021-10-18 20:14回复


    IP属地:福建2楼2021-11-11 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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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手机贴吧4楼2023-01-06 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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