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渐远，礼乐将歇，冗长的祈典总算接近尾声，我可以卸下故作老成的面具。借金吾卫尚需戍守开道之职冠冕堂皇的说辞先行退去殿外，却并不急于忙些正事。我将目光投向远处，列于皇后身侧、略退太子一步，神色肃穆，一贯垂眼的李璎。
自太子出阁后虽然我仍在读书，但横竖不与太子同窗，便也久不见她。于此同庆之日，遇见个把还算熟稔的人，实是兴奋。不过碍于人多眼杂，总归是压低声线，不敢放肆调笑。试探着装模作样喊了一声。
：玄池公主——
眼见她脚下凝滞，转过身来，一双琥珀色鹿眼茫然于众人间寻觅，遂绷不住架势，剑眉一扬。小步趋前至她身侧，轻轻再唤她一声小名“悠悠”，引她到个不显眼的旁处，方好不惊异道。
：你看到高昌契丹来的使臣没？
迫不及待抬手虚指了指她眼周。很是认真地平视过去打量她。
：本以为你的瞳色很浅了，他们更甚！目深如鹰隼。
眼前这张脸与蛮族相似之处岂止一双妙目，细观之下，雪肤、高鼻、褐发、窄颌……竟然无一不有异域之影，不过被华夏皮肉与衣冠覆盖，不可一一指认全。只是大呼。
：我以前从来没这样想过，你们竟长得如此相像！
由衷之叹，全然不给分毫她开口说话的时机。而一时嘴快，言语之间并无谨慎思量，竟不自觉把她归于异族一类之中。

笑死

【徐戡何人？较之璎，该是更昵近珣一些，故而在春庭繁枝摇曳、他将我唤住时，也不免令人有几息愣怔，却在转念时了然——大明宫疏生辽远，往日因着长兄的缘故得以多见，今次久别，合该叙旧一番。】
【好罢，诚然是他突如其来地正色，将敕封的县号宣之于口时，格外、格外地罕见些。】
怎么？【唯近者呼谓的叠字喂入耳中，我二人避在重闱的一角阴翳下，与不知凡几的衣香鬓影错肩，或有些僭越的行止方才令人熟稔，我失笑，一涡笑弧在丹朱畔深陷，】我竟不知你从前这样知礼呢！
【顽笑被人后话堪堪顿止，而帝姬年岁尚轻，摸不清其中的因由，长安城的每一任主人，都理所当然地受万国朝拜，而今身作父亲的子女，这本不是一件十分稀奇纳罕的事，他口中宣称的异邦风貌，本不该令我愣怔。】
【玄池公主的眸子天成一双珀色，浅浅淡淡地莹亮，往日便罢，如今有类可依、有据可凭，委实是太过肖近。我无端有些恼，嗔他一句。】你再说大声些，教百官都听见才好！
看他们要不要把我抓起来考究一二。【是显而易见的气话了，少女的两唇一撅，音声脆俏，像落地而碎的琉璃，有明光攀上皎雪而皙腻的颊，引来一片生动的虹霞。】
（401）

【无论是羞恼抑或是不满，皆作为帝姬姣好容色上的锦上添花，好教璎不似个华美殿宇里任人妆饰的人偶娃娃。见人在身畔行自罚之举，也仅是以那双淡色的眸子瞧着，纤弯的柳眉因心绪浮上而稍平，便像是在说——尚不够呢，大明宫里亭亭玉立的掌珠，需些好话来哄得那些小性偃旗息鼓。】
【幸而数载相识，徐戡亦是个识趣的，极快地将字句滚过一遭，哪怕是无心路过的一阵风也要顿叹，怎有人这样油嘴滑舌，毋须几番思虑，便能脱口而出、侃侃而谈。】
【我哑然，甚连耳际都有些红热。】好罢，你别再说了，真要将我供起来任由赏玩，我还不乐意呢！
【男儿家身量总拔高些，分明较之还年岁更亲的郎君，却能轻而易举地瞧见帝姬的额心发瑞，宴饮上裹身的是罗裙华裳，垂落的珠玉也精巧，我在眼目稍避时总略略一收下颌，于是缀在乌发间的珠璎宝饰一并玎珰，晃出琮琮脆声。】
放肆——【正要斥他骤然逼近，却又轻而易举地为后话勾去泰半思绪，于是话至嘴边，倏忽又转说辞，吐字时将一身秀骨挺得笔直，压下眉梢薄怒，也见恣性自然。】觉得我矮了许多？那好办，日后徐将军跪拜来谒，本公主便会高上不少。
【语罢未忘缀问一句。】你意下如何呀？
（412）

好看的人，颦笑皆宜。我望着她一霎耳热，一霎倒眉，横竖都不觉得讨厌，只觉得觉得讨人爱怜。日头渐高，我被捂着脑袋，怕这样下去闹出瘟热，便一手掀取了风翅胄，洗耳恭听她如何一本正经地说出个解决办法。
见她煞有其事地挺立如鹤，几乎想抚掌大笑了。然而不能，先将兜鍪随手往树枝上一挂，这才笑得放荡恣肆。我前仰后合间，身上绢甲随着大开大合的动作也响得窸窸窣窣。
：那岂不是真要做个裙下之臣了？大妙大妙！我意下以为甚好！
朗声大笑无人应和，笑了两声便接不下去了。收敛笑意，随手抚抹一把额上闷出的汗豆，一掌伸过去撑在树干上，不着痕迹地蹭了两下。当然还有另一个用意——猿臂亘在她耳侧，虽碰不到她，但也好限制她那颗毛绒绒的小脑袋连带着金闪闪的高髻不要再左扭右晃左顾右盼。清一清嗓子又道。
：唐六典又或唐律，但凡挑了改一个，我便遵之而行。不过嘛，怕悠悠还没这个能耐嗷——
说至话尾，渐说渐慢，尾音拖得不甚长。旋即又想一出是一出地掏出别话，轻快吐露，眉飞色舞。
：嗯，话也不当说的那样绝对。姑父这晕厥恐怕有后症，你平日侍他更尽心些，若是治好他……为你特地改个例，专受人顶礼膜拜也不是没可能。反正国运圣躬本就一体，你不是挺能冲煞迎福的？

【若换作幼时，尚无那样多的男女之别、尊卑禁令，璎定是能提起罗裙与宫绦，撵着徐家的郎君要扯他耳朵以示惩戒，然今日身在紫宫中，前有阿耶变故，我委实难能与他身体力行地罚责。】
徐将军慎言，仔细我阿娘斥你行止无状。【我深知此情此景，搬出阿娘来或能镇住这油嘴滑舌的邪祟。由得他逼近、出言，一双目瞬也不瞬地凝睇过去，愈见出落的年岁，倒也端出帝姬姿仪。】
【然只消他提及阿耶情状，我便又无甚心思与他细究，方才于殿中将阿耶送归者，正是他徐戡，我未及细凝的山陵由他支扶，仅能借其言语自其中窥探一二。】
【而徐戡所问，亦是今玄池主所问，若李璎当真足以护宥国运，便不应当有今日之事——抑或所谓邪祟病灶道行深厚，纵是袁师也未能自其中寻得破绽？我不知，尚不能问，熙攘间哪怕任一时出言，皆有成乱中生变之隐忧。】做好你的事。
【生涩而冷滞地。】我要如何待我阿耶，不需要你管。

少年风光霁月地一番话，再一次戳中少女隐秘沉重的心事。如果说开头是无心之过，那么方才则是我有心之失。我一直都心知肚明的，大家也一直知而不言的，玄池公主是公主，却也不单是个公主。
将她斥我无礼无状的狠话当做耳旁风，迎上她染了薄怒的眉眼。眉如初月眼如波，流睇春水，独美而含情。若不是因为她气恼了，倒还没有近观的可乘之机。我于她并不多变的神情中寻找蛛丝马迹，以掂量这怒意在她心头究竟萦绕了几重，最后我认为，她对于自身命运的焦虑，多过于对我言辞的厌恶。于是我再退一步，以摆平她的心火。
：好罢，那是你的耶耶，我确实不该多问。
退而不谈，就是我以为最好的安抚之法。至于是否当真如此，我不知道。我对于女人几乎一贯有无底线的好脾气，尤其是漂亮女人。因此当我看到璎依然一副横眉冷对几乎没有缓和的神色，我依然不以为意，笑脸相对。清了清嗓子，将横立于她耳畔的长臂伸回，两手散漫地交合拢起，松松垮垮一揖。
：启禀殿下，臣的事已做好了。公主此言，莫非还有要事吩咐臣吗？
我总是在放诞与规谨里游离。
：让臣猜猜，是不是叫臣也护送殿下回太极宫？

你太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