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商的风总是这般萧瑟，卷得衢间满是枝头早已枯涩的叶。记得幼年在家中时祖父曾同我提过应天府的景，那是思之难忘的故乡，可惜娇女长在京畿，从未窥见过他所说的秦淮河的水、紫金山的秋。而今日我在席间所见是龙章凤姿的帝裔，用娇小的身躯献上一出出精妙巧思的宴来贺慈壶千秋。）
（本是被一曲戏逗笑了雪颐，弄弯了春山，眼波却不经意的瞥见那落落款款的影，是薛枣枣。我同她已许久未说过话了，只因上次的随性而为惹出佳人泪珠。实则我并非讨厌她，只是偶尔逗弄着，想见一见她委屈的模样，那是娇女带着坏心思的意趣。但当真见了颗颗“金豆子”时，反而不忍心，又自责起来。）
（故而散了燕集后便匆匆寻她，想在至慈宁前说几句话。可内廷的淑媛太多，我同薛氏中间亦相隔数人，又被匆匆而来的小蕙耽误住，片刻后就寻不见她了。没了法子，只好快了兰迭想先见着她。可惜，人总归不会所有的事都心想事成。我未寻到薛枣枣，却见了解文宜。）
（本想就此略过，不愿与人再起争执，然略略思虑后终究还是停下绣履，盈盈作了礼。犹犹豫豫，唇瓣翕动时带了三分迟疑。）“那个——你见到枣枣了吗？”

（北京城落雪前夕，紫禁城是漫天匝地满目朱红，为庆贺皇太后寿诞，秋的况味亦寡淡、寂寥两分。山呼海拥般地叩拜，富贵琳琅的盛宴，举四海博太后欢忭，自然我亦喜，然则喜笑之后便只剩乡思于膺中作祟。它们与我纠缠，在长夜漫漫而无眠时，在我与元绪朝夕相依而神游时，在我每见太后噙笑的慈容时。）
（被劝着，或说是不可免俗饮了两盏未温的酒，寒凉滞在脾胃间，久久不散。）
（元绪不是个安静守规矩的孩子，我也从未格外约束，便任小儿撒欢顽闹。这壁与邻座淑媛闲叙三两句便起身，漫无目的在御花园中打转。世人皆爱满园春色，姹紫嫣红的热闹，鲜少会为浓浓夜色里、秋意弥漫的园庭伫步，只会厌嫌满园一股子冷清萧索，阴森可怖。）
（丽嫔与我迎面相遇，避之不及，我见她不情不愿见礼请安的模样，漠然别开眼不语。因知是擦肩的路人，不似当日气势汹汹杀来寿昌宫撒野，自以为是地为朱镇业讨公道。）
（及至她踌躇开口时，方顿步睇去，衔着两分意味深长的笑）满宫嫔御皆在宴上，你却寻不到元妃——（薛随珠的秉性实在纯善，哪怕没能登临中宫，哪怕被诸多淑媛分剥心上人的情和爱。纯善如斯尚要避开眼前人，丽嫔的气焰实在何其凌人）你还不解其意？

（我着实算不上爱素商，肃杀萧索的让人颓迷，衢间流媚的风也化成锐利的刃，再过几日便要眼间鲜妍凋敝，枯枝零落，而后是更凄寒的冬，常常窃想着，若能四季如春就好了。眼前人于我而言，靥间亦有经年融不开的冰雪，与那张原本清丽无双的颐交织成紫极不一样的色彩。）
（这同温善款款的枣枣不同，业与骄矜灿然的成美不一，我不喜欢她，却也不得不承认，她是诸芳妍中难得有的特立独行者。而我与这份难见的风姿，起先只是陌路，后因她与天/子的争端愈演愈烈，至今的厌便如烈火烹油。张娇娇着实算不得有七窍玲珑心，悟不透实则他们间从来无须自以为是的声讨，他业不必执我这柄娇软的宝剑。）
（其实并不在意慧妃同旁人如何想我，她们道我愚钝不堪或是费心谄媚皆不在乎，但薛枣枣不行，实难割舍内廷间为数不多的情谊。今日饮了几盏果酿，因着绿蚁带来微醺，是难得解开龃龉的好时机。）“那是我同她的事。”
（可眼前人的话终太刺耳，娇女仰着玉颈，是极高傲的模样，连鬓间流苏也曳曳。终究还是骄矜着不肯与她温声细语，更别提相求。）“只是问问而已，没见着便算了吧，反正你同她也不亲近。”

（如戏弄绣履畔摇尾的狸奴，噙笑不疾不徐反问张氏）你怎知我没见着？
（向不爱珠钗玉翠簪满云鬓花髻，是不必尽态极妍向帝王取宠，故而此际看张氏装束与见宁嫔时截然两般心境。夜幕四合华灯璀璨，照耀着丽嫔娉婷细影，眉山见温柔。而忆及她彼时大张旗鼓登门寻衅滋事，薛随珠怎堪招架她无理取闹？）
你还晓得是你和她的事呀，（虽已是陈年旧事，我与朱镇业都不再提，可此际倒很愿同她纠缠）那我的事——你掺和什么？
（睨视丽姝横挑的眉、冷淡的眼，毋论天上星抑或地上烛的微光，皆溺死在她眼瞳中。）
（姑母教我与人为善，教我行正坐端，是因一切罪孽都有她替我承、替我担。我也仔细遵循她的教诲，与诸人相安无事，虽与皇帝争执，却丝毫不减情分，反而能坦诚说些推心置腹的话。丽嫔不解皇帝，亦不解我心思，横冲直撞般插手干涉，方落得而今局面。）
（既要拿宫中的规矩来指摘我，那么刻下亦该拿宫中的礼节来恭顺我。）
今夜虽未与元妃会面，但好赖十多年的情分，从未在她寝宫吃一盏闭门羹。（言罢低眉偏靥睇向琼宴，是满目琳琅，元妃身在其中）更不曾教她打发，避而不见。
（我对当日的事记恨么？其实不然，只是不喜张氏为人。）
那你今儿又预备状告谁呢，是元妃怠慢你，还是我刻薄你？

（月华如洗，侍儿提着宫灯令夤夜添上几分流光溢彩的斑驳。在灯火幢幢下，窈窕风姿映在青砖，与她颀长的影隔得稀疏，分明是不该同路的两人。本不预多做纠缠，可慧妃不依不饶，全然与平日那番清冷孤寂的模样不同。）
（她又提及那场争端了，偏执顽固的非将娇女最后一分愉悦打断，既如此，又何故避而不争呢，这不是我。此刻微蹙了春山，柔荑曳着小扇。）“可那不仅仅是你的事。”
（同枣枣不过是刻下的不渝，是带了小性子的女儿家或娇纵或细腻的心思，这些与慧妃之间的龃龉截然不一。素华衬上娇靥，虽是温润如水的月，却未抚半分棱角，反而愈如清寒的利刃，夺鞘而出。）“原我们慧妃娘娘是知道自己刻薄的。”
（是婉转娇脆的清音，唇角微撇，带了一声嗤。雪颌微扬，又对上她那双堪比冰雪的眸。）“不过，薛枣枣未曾怠慢过我，我也没你想的那般无趣。”
（内廷间从未有过密不透风事，数月前的争执、嘉化堂中的风月，皆都一字不落的在宫仆、妃媵间流传，演化过百遍后，于有心人眼中就成了张氏谄媚博宠。从不在乎名声如何，亦只同她说这一句。其实细论起此时我同慧妃的争端来，不过是她不知我，我不知她罢了。）

（秋虫不惊不吟，琼宴上丝竹管弦、鼎沸人声像迢遥的一场幻梦虚景。唯独眼前丽嫔一颦一笑是真、一言一语是真，与我狭路相逢。我从来以为，她不该将一副伶牙俐齿、将对朱镇业的赤心衷肠视作茅戈与我对垒。帝王威势尚不足教我俯首，何况是她，一介微不足道的弱质女流。所谓敬人者人恒敬之，既要井水犯河水，我何必体恤，宽宥容让。）
（“可那不仅仅是你的事”，闻言低颌嗤嗤引为哂笑）我让他放我出宫，他偏将我留下，你明白原委么？（袒露的是帝王对解氏珍重，是我有恃无恐，不足道的是，我只是枚牵掣解氏的棋子。）我和他从小闹到大，哪一次受过训诫？（回首，张娇娇亦步亦趋陪伴帝王这十来年里，哪一次有过媲比薛随珠的恩遇。）
这不是你的状词么？（闹得满宫皆知，丽嫔在我跟前铩羽而归，向帝王哭诉、痛陈解氏嚣张跋扈、欺辱妃妾。于夜风乍起时拢衣，如叹如诉）阖宫上下，是我赐你的独一份。
（解氏不担虚名，既是刻薄丽嫔，从前如此，今后亦当如此。）
既不曾怠慢你，你还能得罪她，（可怜她身畔环饲豺狼虎豹，虽有冯氏斡旋，终究有捉襟见肘之时。我不是慈悲的神佛，不必十分可怜谁的境遇，明宫内谁没两分心酸？因而再望向张氏还剩得意的玉容，直将心底的嫌厌写就双颐）她躲着你，才少些祸患、“冤屈”。
（今夜已然十足轻言细语，不似彼时字字珠玑，对张氏横眉冷对。太后寿典，不宜横生枝节喧宾夺主。既走不出明宫，诸如此类的口舌缠斗则是半生里如家常便饭的存在，且行且看）

（她句句袒露的是少帝对解氏的珍重，是她煊耀、放肆的资本。这便是我最不喜欢的。可也如荣妃所言，她好似也有自己的苦楚，然我不是她，从未能真正做到感同身受。此时夤夜里的风更凉，吹得衣袂纷扬，有瑟缩意顺着玉颈钻入，不由拢了拢襟。）
（余给“哪一次受过训诫”的是漫长的缄默，独有鸦睫扑簌簌，实则我无须这般“优待”，心中更期他待我毋论旁物，张娇娇独独只是个心中眷恋、爱慕他的姑娘而已，与庙堂掣肘、巍巍皇权无关。）“你所凭借的，只是解氏的底气而已。慧妃，你有的这些，我不稀罕。”
（杏眸再睇，毫不掩饰的厌恶自她颐间清晰可见，我亦蹙了翠眉，有声声哂笑，以辞锋作利剑，毫不犹疑的朝她劈来。）“状词？解文宜，看来你着实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我。”
（妃唇自微抿至蔓延，如同一株娇艳欲滴却带着利刺的玫瑰，一字一句皆插入肺腑，想深入她最柔软的腹地。）“先前不是还说自己不在乎，怎么，觉得我借与你的争端做龃龉谄媚的心思，便受不住了？（我最讨厌她这种模样，看着满不在意，实则虚伪的想用天/子待她的迁就做与众不同，而后从旁人身上窃一份优越。）“慧妃娘娘，不是该不关心、不在意的么？”
（实则，不过都是想窥风月的影子罢了，假清高些什么。既如是，我也不吝告诉她。莞尔，风姿窈窕。）“既然你这么想知道——对，我的确认了与你的争执，可余下的，在风月花好之时，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