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某江南道监察御史转送一案至刑部来，元不过地方小案，监临官大多差遣底下小生们跑腿，涉及银钱账目的部分皆由我支会，这一来二去便同户部中某几位熟识了。真要说起来，户部的谢主事可是位妙人。】
【与谢白柳相识在不久前的户部官署里，为的正是泉州知府奏销一案，小小知府虚报奏销，私吞军饷，竟也平安无事地贪了三年才被新上任的监察御史揪出来，据说假账做得精细，令人闻之便想观摩一番。泉州的账不日便要送到刑部来启封，而户部留存的泉州地方账却在谢白柳手上。我上回找他取，没给，只说下回再约。】
【昨儿收了请帖，一瞧地方西洲酒肆，便了然于胸。当下赴约，人虽还寡淡地饮着茶水，只怕一会儿喝的甚么酒，吃的甚么菜都盘算好了。】
西洲酒肆可不便宜，你可真不心疼银子。
【所以说，谢白柳可真是位妙人呐。】

（贪恋钱财，本是无伤大雅之风，但倘若为此作出些不“得体”的事，便又要往另一个方面去说。）
（泉州知府报销的折子递上京，便是由我一手操办。这人兴许当户部的都是傻子，竟明目张胆在折子里做手脚，还觉得天衣无缝。我并未将这事情捅上去，却也不曾替他审批——倘若他有能力打点上下，我就将这东西当做把柄要挟于他。假使他最后还是被三法司揪了出来，那这东西就成了我恪尽职守的证据。一来二去，这折子就在我桌上积压了许久，久到几乎将它抛诸脑后。）
（直至白禅府在刑部任职的那位递了帖子，才想起有这茬。想是三法司已经将那泉州知府法办，于是自己个儿这头也就赶紧草草写上几笔，有言要将这折子打回去。）
（赴约那日。）
银子——咦？不是南州兄请客么？
（眉眼略弯出个巧妙的弧度，一张人畜无害的面庞带着三分温顺，言下之意却是要叫他请了这一顿饭的。）

【曾有兰台的言官弹劾谢白柳，品评其人“嗜财如命”“私德有亏”，虽知言官风闻弹人，未免有夸大其词之嫌，但想来与事实也八九不离。今日一面，名不虚传。】
【一时如鲠在喉，竟是不知应或不应为好。话在嗓子眼里堵了半晌，才咬牙切齿地忍着肉痛应了声】...账目别给我少了就成...
【那厢得逞似的弯起眼来，看似温顺中又透着精明，颇像只狡猾狐狸。得了允诺，要来菜单便不客气，我在一旁不知该如何劝阻，只好话及旁物分他心神。】
户部奏销具体是个如何流程，怎生能出得这般纰漏来？

（伸出洁白修长的指节，冲一旁候着的跑堂轻招两下，勾着嘴角温吞说。）小哥，给我——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炉鸭、酱鸡……
（瞧着跑堂小哥因着没听清，纠结的脸色逐渐发白，就不由轻声窃笑两句。）好了，逗你的。就酱鸭、鳝丝、什锦羹，一只肥母鸡，再搁上点儿栗子，随便再配几个凉菜就酒，烙点儿萝卜丝饼，焖点儿大米饭。吃完了再来杯糖水。
（南川的脸色如画盘上调出的颜料五彩缤纷，我觑眼望去，抿着嘴角忍俊不禁。）户部奏销基本都是一项项核查，每个人分管不同部分，最后汇总到我手里。泉州前任知府年事已高，告老还乡，没多久便过世。如今那位就将侵粮之事都写在前任知府手里，叫他背了黑锅还无人可查。

原来如此，他倒有些本事。分门别类地核对原该是为防止官场的上下勾结，他倒寻了个空子钻，叫人无从查起。可怜那老大人，人都入土为安了却被后生倒打一耙，实在是作|孽了。
【几道菜肴在我同谢白柳的一絮一叨中陈列餐案上。眼风扫过，也知西洲酒肆贵有所值，饮馔之色香味美，无一不是将细节把握到极致，譬如那酱鸭块皆同指节粗细，泛着酱褐色的油光，再如那肥母鸡，拿红油作浇头配小葱段，总能勾人喉头吞咽。】
【却也只略夹过几筷便罢手。心烦意乱时向来胃口缺缺，同谢白柳对比愈发鲜明。时而看他，时而瞟向其他桌，时而出神于窗外，至对面人举着酒杯来撞我的，才难忍问询】
谢主事，您似乎对此案并无一星半点的担忧。虽是地方官私吞有错，可毕竟户部亦有办事不利之嫌，您...【顿了顿，似在措辞】...您倒是看得开。在下也想学学您这心态。

（左手摊开做耸肩姿势，右手依旧举着竹筷往盘子里头伸，一口必，又饮一杯高粱酒，这才心满意足用指腹抹过嘴角。）苦了那老大人一生为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临了倒叫那掺脏水和泥的混不吝的给泼了满身脏水。倘若他泉下有知，这怨气，怕棺材板都压不住。
（说到底，也是那老大人行事太过温吞，家里也没个倚仗。但凡是在京中能有个说得上话的依傍，也不至于身后还要蒙上着不白之冤。）
我有什么好担忧，虽说下头的人行事没个准，出了些小纰漏。但毕竟到末了，我给他们成功加以补救，也算是将功补过。出差错的不是我，出手将这未来贪腐防下的也是我。即便张尚书想要问责，想必也不会找到我的头上罢——（眼珠子骨碌一转，玩笑了句。）顶多治我个御下不严之罪，再不济骂两句、罚俸半月一月的，应当不会更过了。
（将油乎乎的手指不经意在他肩上一搭。）南州兄说，是不是？

【倘若从单个人来看，尤其对谢白柳这号人，自有监临与顶头上司替他担，很难追究其人，但...膺内总有种难以言喻的负罪感。大抵不只因这一桩事，更多感触来自于这一桩案中象征的，某些东西。】
【此案虽小，于我却是仕途中所遇的第一桩大案，而谢白柳亦可算得官场朋友第一人。我总以为，同律法打交道者，都该秉正持节，而经手钱银者，俱是淡泊名利。实则，一个小小泉州知府，上任五年间便有三年贪墨，泉州如是，江宁何如？江南如是，天下何如？而宦海之中，似谢白柳“自扫门前雪”一般的人物更是绝大多数，人生“第一课”属实过于难忘了。】
【不欲同流又无能改变，大抵是我痛苦的来源。】
...话是没错，然而不罚并不代表无责...罢了，您同南州不一样，但能吃总归是福。

你晓得么？这世上有多少人正在受苦——吃不饱、穿不暖就不说，光被那些贪官污吏所害的就数以千计。（他生于安乐，不曾见识过最底层的饥寒交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黑暗不仅仅是在诗文中才存在的往昔，即便眼下也有许多这样的地方。）
我们要做的不是在意自己是否有错，而是要真正做到无愧百姓。为国为民，这不就是诸位学子入仕报国的最初目的么？即使在这过程中，有了什么偏颇，只要结果是好的——那就值得去做。（垂下眼，声音中带着些冷漠。）只要能为百姓得到最大化的利益，牺牲任何人都是值得的，包括我。
（及话音落，肤色苍白的指节也从他肩头收了回来。转头与他直勾勾望了个对眼，眼底神色闪烁不定，明灭晦暗，半晌才用轻松的口气与他玩笑。）
况且，南州兄，古语有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自古王侯将相皆存败绩，最后却都能取得成功，便是这个原因。若为琐事斤斤计较，将来定不会有运筹帷幄、翻弄云雨的魄力的。你难道不想封侯拜相么？

这...【唇瓣翕动。】
【明知他所说并非“正道”，甚可被称为浅薄、扭曲、断章取义的歪理，却亦从中得出荒谬的合理性——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张太岳作风腐|败、奢靡享乐，不丽于法，前朝兰台不知参本其人多少次，然其推行改|革|新|政，又确乎利于民生；戚元敬是万民爱戴的抗倭大将，其人亦欲壑难填、挥霍成风，然功勋卓著无人能出其右，有明一代抵御外敌之倚仗。】
【古往今来德才兼备者本就是凤毛麟角，倘若真有必须选择的一日，是择空有德礼而治世无用的，抑或材优干济却私德有亏的，曾经也信誓旦旦德优于才，而今遭谢白柳巧舌如簧一“点拨”，心内竟动摇得不能得个结果，这是从没有过的。】
谢兄说笑了，封侯拜将...岂是吾辈敢于妄念...【实话么？我不知道。】
不拘小节却匪是私德有亏。古语亦云“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横竖...【一顿，原再想劝些圣贤训导，念及方才却作罢，转而道】...莫叫兰台抓了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