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圆姐儿的新家回来，已是黄昏。耳边仿佛还残留着鞭炮的热闹的响，公主府门口今日放了多少挂鞭？数也数不清。斜阳烧在满院的红绸上，新烛映在床边圆姐儿的红盖头上，我认真地观摩，去寻觅、对比阳光和烛光的区别，不知疲倦一样，从屋里到屋外跑来跑去，直到珩哥提溜着我的后脖领子去席间。我扭头看见珩哥手背上被阳光照成碧玉颜色的青筋，恍然参悟：烛光只会跳动着踩乱已经调好的色盘，而阳光是时效太短的着色剂，把沉闷的色块变得梦幻，风吹过，泡泡迅疾爆裂。什么时候阳光可以被采撷呢？我想把它提炼成世间最好看的朱砂，送给姆妈。】
【趁珩哥被拉着灌酒，我又跑到圆姐儿的新房里，刚好逮住她偷吃红烧狮子头。她嘴边还留着酱汁，指着屋里一排排的新礼，大手一挥让我随便挑。我惦念着方才在席间看到的好戏，附在她耳边一念，圆姐儿虽是诧异，但还是唤来夏荔，让她带我去客房，找戏班子取。】
【好沉的一个红木箱子，提起来可真费劲，可我舍不得让珩哥碰，更不让杜尼嘎尔帮我拿，于是延禧宫的宫道上，身量未齐的一个红袄小人儿，满头大汗地拎着一只旧木箱，走得跌跌撞撞。】
姆妈！姆妈！
【气喘吁吁地回家，姆妈正在用膳，卫姑姑来给我擦汗，小脸在她手下一会儿移到左边，一会儿挪到右边。我蹲下，将沉甸甸的箱子小心放在地上，郑重地按下开关，木箱“咔嗒”一声弹开，它实在太老，不知跟着手艺人走南闯北了多少个年头，盖子掀起时还会发出酸痛的吱呀。】
妈妈，你看呀，圆姐儿送我的好东西！

好家伙我这是饿急眼了

【豌豆黄作为一只猫来说，已经很老了。精神好些的下午，它也爱玩，大半身子躺着，用两只前爪与珠帘作斗争。珠帘晃啊晃，它的眼睛也跟着转。老猫的眼睛没多少光彩，只有在这会儿，映在眼瞳里的琉璃光色让它暂时回到了小时候。盯着这双眼睛，人会忘记它黯淡的皮毛、并不敏捷的动作。佩佩已经是个不会伏地与小猫玩耍的少女了，而蓝齐儿又是精力太过丰沛的小孩。珠帘永不知疲倦地晃荡，随它的拨动而急缓，沉默而贴心的。豌豆黄垂垂老矣，珠帘成了它最亲密的玩伴。】
【不知什么时候，它在落日照不到的地方睡着了。蓝齐儿踏进门的声音也没有吵醒它。小卫绞好的帕子早早备好，仿佛过了这一关，便能还我一个崭新的女儿。】
圆姐姐成家，怎么还反倒让你收了礼呀。
【我坐在门口，揽住蓝齐儿，仿佛揽住了夕阳。用手摸一摸她冻得通红的耳朵】收了什么好东西？你准备给圆姐姐的礼物，送到手了没有？

【天已经暗了，夜幕还是深蓝，遥遥的几点星还不那么亮，五碗在院子里吃饭，小食盆里堆起小山一样的鱼干。它依旧很能吃，能吃下豌豆黄吃不完的分量，但并不像豌豆黄那样胖，白白的猫身形矫健，不犯傻时竟很有几分姿色。我叫王杞公公去院中央支起幕布，羊皮经过经年累月的烛烟熏烤，早就不是白色，泛起浓重的黄。可颜色和生命不一样，它们越旧越令人喜欢，仿佛时光是有偏好的，在人脸上就刻下难看的皱纹，在白布缝隙里就挥洒珍贵的金。】
妈妈，圆姐儿今天真奇怪，分明出嫁前还哭哭啼啼，到了新家又笑得欢，仿佛盖头上施了咒，只要一盖上，她就忘了我们了。
【姆妈今天搽的是那盒兰花的手霜，绸缎一样的手拢在耳朵上，骤暖的耳蜗很敏捷，我听见她脉搏里流淌的血液和奔腾的跳动，鼻端暖融融的兰花香味，回鸣着女孩的稚语。我在外面要背起手做大孩子，回家就只想做她怀里小小的一只猫咪。】
给了呀，都给了，蓝齐儿今天在圆姐家学了新玩意儿，要演给姆妈看的！
【王杞动作利落，少顷院中就架起一方恢弘的舞台。杜尼嘎尔点燃几只烛台搭在，橘色的光正好盖满幕布，将要照出长安翠绿的郊野。】

【指尖梳理她额前的碎头发，往耳后别，永远也别不尽似的。我真爱她这个年纪，真爱她这会儿急于把一切见闻分享给母亲的热切。坐在槛边的小凳上，蓝齐儿就比我高些了，仍愿意埋一埋头，陷进我的手心。】
不会忘的。倘若有一天蓝齐儿也也像圆姐姐一样披上盖头，会不会忘了姆妈？
【王杞在十年前做佩佩的伙伴，如今又变成蓝齐儿的玩友。女孩儿长大些便不再与他们这些宫人有着玩耍、照管的依赖关系了，他却总在那儿，仿佛什么也不会变。这会儿他是蓝齐儿的忠诚信徒，动动指头，转眼就变出一方戏台。】
是什么？

【我忽然想起谨姨今天目送圆姐儿出宫门时的眼神。她一向是个温柔平淡的女子，像一杯温水，今日也因红色的嫁衣触及新的沸点，那样真挚的哀切，是只有母亲会露出的破绽。我转身没入姆妈的怀里，搂紧她的腰，闷闷地耍赖。】
蓝齐儿不要，蓝齐儿一辈子都不离开姆妈。
【然后头顶传来王杞的声音，也是很轻的，在告知他完美地完成了任务。我缓慢地从母亲的怀抱中起身，走近打开的木箱，从中拿出两个皮影小人儿，将其中一个递给杜尼嘎尔。】
【木棒很细，紧紧粘牢男女主人公的关节，稍稍抬手他们便可在幕布上跳起惊鸿舞。只是在公主府看了一遍匠人的演出，学起来仍很生涩，但已经极有模样，戏文牢牢地印在脑海中，故意捏粗了嗓子，学着男子说话的腔调，旁人听来兴许滑稽。】
“离家去国，整整三年，为了梦想中金碧辉煌的长安……来的是谁家女子，生得是春光满面，美丽非凡。这位姑娘，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
【杜尼嘎尔牵着少妇的手登场，烛光在她周身镶了一层柔光的金边，她比过去在草原上时更像中原女子，恍惚中竟有几分江柳柔姿。瞬时清清嗓子，努力将声音放柔，学起盛唐采桑女的风色。】
“这位将军，明明是你的马蹄踢翻了我的竹篮，你看这宽阔的道路直通蓝天，你却非让这可恶的畜生溅起我满身污点，怎么反倒怪罪起我的错误？”

【光的四周就是乐园。如果可以，情愿为她永远造梦。风低低地飞过庭院，膝边的小铜炉子被吹得时明时暗，像吐息一样，一点也不慌忙的。蓝齐儿手里牵起小人，好像牵连起梦境里的一切。我想我一定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托着腮，看她展示给我的舞台。孩子说起一辈子好轻易，明明才站在这一程路的开端，仿佛有无尽的一生可以任意享用。见者有份，母亲也不例外。爱慕的字眼，于她而言并不陌生了，透过轮廓鲜明的影子，想象幕布背后的女儿是如何通过这条细线，牵引起未知的世界。】
【月亮从檐角升起来，投下竹枝的剪影。我们都不说话，没有什么比眼下的片刻要紧。】

“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婀娜的身姿让我的手不听使唤……你明艳的面颊让我胯下的这头畜牲倾倒，竟忘记它的主人是多么的威严。”
“快快走远点吧，你这轻浮的汉子，你可知调戏的是怎样多情的一个女子？……”
【一出戏演完，手臂有些酸，也渴，忽然想念母亲亲手泡的茶水。我是个不合格的演员，随手将皮影递给杜尼嘎尔，舞台的残局全抛到身后留给王杞收拾，我只顾着要回到她的怀抱里去。】
【我们一定是世间最默契的人，她张开双臂，精准地接住我，好像早知道我要来似的。院里的银杏在冬季掉光头发，结了满树的泪水，天不让他的泪落下来，凝成雾凇，重得粗枝低垂。真稀奇，明明屋外这样残忍的天气，我在姆妈的怀里丝毫不觉冷，背贴着她的胸膛，像提前来到了春天。】
妈妈，珩哥今天喝了好多酒，路都走不直，还是嫂嫂派人接他回去；圆姐儿衣领上溅到酱汁啦，我故意没有告诉她……
【总是静不下来的。我有好多话想告诉她，我生命中的一切，都想说给她听。】

【蓝齐儿在我怀里，是倦鸟归巢。如何抵一抵额角，贴一贴脸庞，轻车熟路。她说起复珩，兴许又会继续说起福晋，圆姐姐，常陪着她的杜尼嘎尔……用不了多长的时间，女儿的絮语里会出现别的新名字，渐渐地，另一些名字也会消失。孩子是易忘的，母亲会替她记下所有的故事。】
你珩哥免不了这些应酬。咱们宫里好些姑娘格格成亲，都是他迎来送往的。从前在延禧宫也办过送亲礼，没有什么时候比那天更热闹了。珩哥送徽南姑姑出宫，你姐姐在屋里不肯出来，不像你这个兴奋劲儿，那么高兴。
【我捏捏蓝齐儿的鼻子。】姐姐是懂得伤心的人。

【她有好多我不曾参与的年月，并不像我，从生来世界里便都是她，所以我畏惧极了那段我不曾了解的时光。小孩不懂爱无关时间长短，小孩只是有着幼稚奇怪的占有欲，并害怕失去。我怎么不懂得伤心呢？他们是谁呀，他们可以离去，他们不会长久地陪伴我，他们不会无条件地宠爱我，因他们只是他们，我为何要为他们伤心，他们又不是母亲。】
妈妈会为什么伤心？会为蓝齐儿伤心吗？
【我反问她，紧张地抱紧她的腰，想要一个荒唐可笑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