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见

（春风自京畿衢边绵延至圆明园，卷着一湖澄泉涟漪四起，一树碧桃妖妖灼灼。皇家御苑里的日子寥赖无生机，待选秀女未许拨弄丝竹管弦，教习嬷嬷还动辄就要以规矩压人，当真是无趣极了。念起往后漫长辰光兴许就要这般抻磨，难免恹恹。）
（好在我已尽数将自己和过往割裂，那些甜蜜与哀愁、悱恻的情辞同因不甘而带着的怨恨，都随“恺颜氏奉旨参选”这一句而落进长风中。既如此，也该为自己寻别的趣儿才好，总不能囿在园中，令芳菲枯萎。）
（兰迭翩跹落至马场，此处还有位女娇娥，正翻身娴熟驭马，麂鞭高扬，意气风发的模样似重窥木兰，将军猎渭城。那双本该抚琴、握笔的柔荑执上缰绳，引得战马嘶鸣，英姿勃发。大清已入关百年，在京中很难见这样的闺秀了。）
（翠眉弯弯，娇靥笑意浓，耳边碎发因徐徐东风微拂着。）“睿见格格。”
（见她兴致勃勃，我亦跃跃欲试。实则不擅弓马，只年幼时学过些皮毛而已。奈何娇女胆子大，窃想着，总不见得巍巍皇城，黄门满场，能让我摔了去。）“好啊。”
（然这样的“骨气”，在马作的卢时，俶尔烟消云散。“花木兰”扬鞭飞驰着，我哪儿肯落后太远，九曲玲珑一横，索性也由飞黄去骋。然技艺疏浅，到最后只能紧紧拽住缰绳，按着它的性子来。）“呼——你慢些！”（兰息急促的唤着，是对宝骥，亦是对她。）

【银鞍白马度春风的麟阁梦都远，止有绮春园里纷红骇绿的凤麟洲，尚能在字形上寻得一点牵强的慰藉。但此处宝篽中的凤麟洲，又远非神话中弱水三千圜绕的神州，无有凤喙麟角以合煎作胶，为我制得连刀努牙璋的集弦胶；亦无入水经月不沉的吉光毛裘，为我绣得仙鹤补服……林林总总，皆归因于我不是男儿郎，不得如玛法与阿玛般侍立丹陛、朱绂加身】
【由是信马由缰，神驹也通人性，直嘶喊连连，将身后恺颜甩得云去无踪影。娴音传耳，方如梦初醒，勒马回身，见她险些制不住奔腾的玉骢马，亟担忧道】
恺颜格格，我停下来等你，你不必这么快。
【恺颜生得烟视媚行的月貌，喜怒时眼光芊眠，足够盛尽银潢星泽，此刻因疾驰而云鬓稍乱，更如同风过花容，虽非是引商刻羽般的宜喜宜嗔，却别有一番难得风情。一壁安抚她那良骏，一壁又忧心着她，直将春山攒尖】
不过是寻常的比试，又何必如此着急？【贯来在乎输赢的傲骨忽而放软，只柔声细语道】你这马性情也忒烈了些，甫才吓到没有？

（绵软的春风因有烈马驰骋而将鬓发拂乱，紧攥缰绳的柔荑此刻业没了力气，好在她不真似沙场铁血的女将军，一声娇音还能唤人回身。想来自己此时应是极狼狈的，钗环乱，霞袖扬，连靥间新涂的胭脂都粘上了尘齑，可垂垂的羽睫，惊魂甫定的兰息，都为娇娥添上些不寻常的媚意。）
（鸦鬓微散紫绵拂，华若桃李。）
（原本放肆的宝驹在她手下变得乖巧懂事，不过是轻拍了拍马骢而已，就停蹄著步。这才松懈些，敢放下缰绳。此才觉掌心因方才紧抓勒出道道血痕，耳廓又添她温声，就更委屈了些，明眸升起层薄薄水雾。）“吓……吓到了”
（其实并不在意输赢，本不擅此道，哪儿能和女将军相提并论呢，我的“沙场”不在此处。只因若落下太远未免显得太无趣，就譬如，亦不愿和不通宫商者谈试音律。）
（兰息稍平后慌忙摆手，恐在内廷落下恺颜氏争强好胜的恶名。）“其实并不是，我并不是在乎输赢的！”（水眸对上那双关切的眼，翕合的朱唇吐出句带着歉意的音。）“只是怕扫了你的兴。”
（可惜，话虽如是，终究仍搅了觉禅扬鞭。）

（徐风掠过掌心，那细密的伤口上带了沙砾，哪怕是被这般细腻绵软的风吹拂也仍是猛烈的侵袭。淑丽甚少吃苦，加之念这样的掌要许久弗能绘丹青、拨妙琴，玲珑心中愠与屈就更重些了。连娟翠眉紧蹙，芙蓉靥鼓。）“疼……”
（机巧黄门早在二人驻马时至草场，柔荑搭绣帕，扶侍翻身而下。）“不骑了，我不要骑了！”（檀口含嗔，既今朝比试不成，哪儿能再自苦一番，索性敲响退堂鼓。）
（她会不会气恼呢，原本流媚的春景、怡红绮绿的凤麟州、萧萧嘶鸣的宝骏，这皆是觉禅所求的桃花源吧。可惜，却被我这样一位莽撞又孱柔的娇客打断，若我是她，定然在心中窃剜了数回。）
（好在并非不识趣，扬起蝤蛴，去睇仍飒爽的风姿。绣履重踏草甸后扫尽惊恐，方才那副萋萋情柔的模样亦随惶然一齐烟消云散，桃花眸中水雾消尽，独留切切忱贞。）“下回，你教我骑马吧，好不好。”
（虽情挚，奈何恐自己吃不得这番苦，空话会在辰光间蹉跎暌违。）
（可我不愿做空许诺、躲在夤夜不敢出头的胆小鬼。簪缨贵女，应不是只对弓马感兴趣吧。扶正略偏的钗，厘好流苏，抹去最后一分玉致间余下的狼狈痕，笑正浓，光华灿。）“又或是，你还喜欢什么别的吗？”

【自古及今，凡国之战局，输家百万计，赢家却止有一人。逐鹿中原者贪恋帝阍盛京，山呼万岁；渴求凤印者贪恋烟霞迤逦、百鸟朝凤。再论朝堂云谲波诡，人人甘为帝王扫障泥、掌翠华，只待脱颖而出、夙愿得偿之日，也有偷天换日的无双本领】
【无人不想做赢家，我为凡俗臣子，亦难攦脱窠臼。比试跑马的战局不能落败，对弈时的棋子士卒亦绝不能溃不成军，一则须维系贵胄威仪，二则阿玛从龙荣光得来不易，决不许我在任何一处有所折损】
【园林迢递且巍巍，自然容得下红泪暗垂，微睇绵藐的秀女。古有花钿委地无人收，得来真缘饰的佳称，今她恺颜磨破雪掌，虽做了马场上巾帼败寇，却赢得我恻隐之心，甚至甘愿将桂冠奉于她发顶，再撰来綦藻之华文】
我甫才胡沁的，止不过寻常跑马，算不得比试，自然也不分输赢，你别在意。
【她却有颗坚如磐石的犀心，不由得刮目相看，一挑英眉，朗笑道】都磨破了血肉，也要学么？
【我该以何种嗜爱回之？书箧里无贵媛问津的经史子集？还是各式琳琅的琨珸黑白子？我打量她婀娜体态，窥得此两者皆不如她意的命运，但仍是照实说了】喜欢读书、下棋，会写一点字，但写的不很好。恺颜格格呢？

（养在深闺里浅吟低唱的女娇娥自比不得历山川疆海、执黑子白棋博弈厮杀的巾帼，她于此想拔头筹属实为人之常情。只恰我不善弓马，不爱手谈罢了，若换成丝竹管弦，定也要争个高低。可方才眸中的一弯春潭、靥上点点残碎的脂粉，似令人添出几分愧来，匆忙摆着手，唇角弯弯。）“没事的，想当赢家本就是人之常情，是我非要逞强。”
（婉转的俏女郎总会有千种风情、万般娇媚，也知绮艳秾丽的姿会攀留下最坚的心肠、最硬的铁血。然待如愿，便要敛悲切、收矫揉，毕竟见久了哭啼作态，总会令人厌烦。）
“嘶——”（本笑若鲜妍桃李，伤口却沁出血渍来，是细嫩肌理同粗粝缰绳争锋交战烙下的迹，它正睥睨羸弱娇女，还甚嚣尘上挞伐着，这怎会不令人恼呢。）
（不就是骑马。）
（虽唱惯了扬州词，但到底是长在京畿的满洲格格，哪能真学江南女。虽未在意输赢，可却愠这驹、这绳，它们叫嚣着将恺颜看轻，往往最不能忍。绣帕拭净掌间污痕，对上英眸，朗朗。）“要学，一定要学！”

（她所擅长、喜爱的都与我大相径庭，盖也与许多闺阁女儿不同吧。此时再观，原觉禅不止是女将军，还可做翻弄诡谲庙堂的宰执、襄协圣君的忠臣，可惜却将要落在碧瓦雕甍间了，只能与淑媛吃醋争锋，她会难过、不甘么，还是想在内廷也来做臣工。）
（据实以答，熠熠曦光下耳边明月珰也耀目。）“喜欢唱词，也喜欢丹青。”
（确凿与她无甚么相似处，这让我犯了难。乌瞳流转遐思片刻，灵光乍现，俏俏。）“不如，我为格格绘一副纵马图吧。”
（流襄在骑射上该是位极不聪明的小徒，业料想到来日定然少不得插科打诨、梨花带雨，非一朝所能成之事，自是需要谢意的。况且，诚然十足喜欢那飒爽的英姿。不待人推拒，含笑添。）“是拜师礼，一定要收下的。”
（亦念自己也能降服烈马，宝骢在我手下乖巧听话的模样。春风再渡，卷起纷扬霞袖间缠绵的香飔，弗禁念，她是喜欢有旗鼓相当的敌手、还是更爱当成竹在胸的赢家呢。）“下回，便能真正同你比试一番了。”
（然这都是后话，采选将落帷幕，待递宝册，再来观应何时乘飞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