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天高，临五月时还只是京中早春的模样，或也是上一个冬天格外长，从立冬到冬至，京中足足下了十余场的雪，是以多伦诺尔寒凉也就有了理由。至孟春时草还未全长成，远处依稀可闻的动物鸣叫似乎也觉着这草场余量不足，难抵日日腹中大事。】
【马靴踩在土地干燥裸露的地面上，干枯的杂草还能有几只蚱蜢跳得老高，偶见额娘宫中侍女出来取水，便与她一道进去了，边走边问人】
额娘居处可还好？收拾妥当了吗？
【那侍女照实答了，遂点了点头，借她撩帘的时候进了帐子。】
额娘，北边儿干燥得厉害，这边也不好找东西，我便叫人煮了些茅根冬瓜茶来。

（随扈半月，跋涉委实劳人，厌翟车晃晃荡荡，自朱扉出，京雒通衢广陌重现我前，倒叫人睠念往事。而出关后，跃迮狭山道，愈感不适，挑玳帘所见，广袤延千里的草场，开阔、蓬勃，却也野蛮。）
（强捱昨日迎客宴，一夜歇憩罢，稍好，仍察我与多伦诺尔的喧阗、燥涩格格不入——牛羊与青草错杂的气味，与北京、徽州可道是两爿天地。骨子健朗的，譬犹萨伊堪，亟亟易了蒙装，去与王女赛马球了。仅我，仍更愿于收拾妥当的氊帐中寻懒。）
（明甫来得快，迄小如此，像北地的风。）
茅根、冬瓜能除伏热不错，可皆利水，浅饮些罢了，真喝上许多怕是要干上加干。（眸光稍睐，往小几上一瞥，我甫饮过的、滋味难喻的。）也便是刚刚，嘉嫔送来的茶，名为「苏台茄」，你要尝吗？
（旧居邃宇深闺的汉女，囫囵从喉间吐露出一句蒙语，道不清的别扭。唤他一道坐，再赓问。）明甫喜欢这儿吗？

【帐中点了熏香，稍能去一去北地不绝的羊膻味儿，自幼就不爱往牲畜堆里扎，便是马厩也是能躲则躲，眼下到了多伦诺尔，绝是再也躲避不及了，方才一路过来都得留神脚下，不防就踩了脏东西】
【这会儿经额娘一问，无奈摇了摇头】
不比在京中舒坦，额娘这处熏了香还稍好些，我那处不曾点这个，只觉帐里围毡上头，都是畜生味儿，想来今夜难眠。
【炕桌紧挨着羊绒毡，若是平时在额娘这儿自然怎么舒坦怎么来，今次为避这毡，只得直挺挺的坐着，方才能碰不上那有味儿的东西，桌上满置着羊奶做的吃食，却一点儿没兴致去用。拨弄了两下双耳壶上的环儿，才道】
那是儿子叫人唬了，还说这茅根水降燥的，往后这一项上，可不敢再跟额娘班门弄斧了。

（蒙人有使不完的热情与精力。昨夜围篝火升宴，兰烟满席，又多烹马酪羊羔，腥膻之甚，着实难以下咽，蓦地叫人想起「餐风宿露」四字。当然，这等心思都不可摆在明面儿上，早前儿便修了不露形色的功夫。若依我言，此地独胜过北京的，想必是那一方苍穹，可观银河迢递，高冽云渺。）
（丹楹刻桷的紫闼委实太像金笼，可它打了一幅名缰利锁，先自将雀儿摧锉，再放至旷野中，总是认不得路的。可明甫不同，真龙胤息，自是贵不可言。然，在我庸暗的私心里，却总欢喜寻他肖母的一面。撤下甚么马酪、羊奶的，遣人呈了碟京中来的鲜果，一路迢迢，竟成稀罕之物，不过原便是要给他送去的。）
熏的是白松香，你一会儿也拿些去，再叫两个苏拉里外好好洒扫两遍，也总能舒坦不少。（语调慢条斯理，虽道的是我也不乐意。）还要待多日呢，夜寐不安怎行？
（氊帐外又起杂音，马嘶平野、犬吠低坡，泰半是皇子又或妃嫱们的游嬉，她是人群里鲜少不会驭马的那个，故总避而远之。唤小鬟将帐门拢紧，莫叫尘土再进。）
依我说，蒙地不比京城，京城又不比徽州——待你再长几岁，历览山川，也能有自个儿的答案。

【几个小碟子里放了不少京中的鲜果，一路上皆是拿冰镇着的，加上北边天不热，放过几日也还新鲜，捡了个山楂咬了一口酸劲儿确实冲脑门儿，却也冲散了北地空气里处处都有的膻味儿。】
额娘关心我——这一会儿说是味儿冲睡不着，待明日会盟开始了，总也要忙几日，到时候忙的没空休息哪儿还计较什么味儿不味儿的。
【职司礼部，会盟典仪诸事都须得跟着学一学，说是历练却也不能一年到头当个甩手掌柜，该学的该会的一样没有也是不成】
【她自入宫后，再难有回省故土的机会，只能放在心里的那一处地方，自然最是珍重。】
若将来有机会，自然要替额娘回去看了一看。到时给额娘寻一抔故土觅一树新枝回来，养在钟粹宫园子里也是好的。

（得天相佑，明甫诞丰岐嶷，尚有圣上，加之满朝纡佩金紫的士人指点，鲜叫我有劳神时候。自皇考赐婚到登极改元的数载，膝下独此一子，自是再付多少宠渥仍觉不足。周秦氏，抑或是贞怡主，在我眼中都算不得真正的萱堂，仅能自个儿揣度着。）
确乎是个难得的历练机会，有样学样，多长些见闻也好。加之，这草场到底比御囿里开阔不少，可向谙达们多修进骑射功夫。
（眼风逡往他处，揶揄那一盏清茶。）至于岐黄术，且待回了京，将伤寒论温上一遍，我再教予你些。
（桑梓距京千里远，山不同、水不同，一抔故土，能将南地的花养活在北国吗？自知沈静太过，烂漫不足，半晌为自个儿考究的滞念逗乐。徽州人尚且在皇城下扎根近十岁，花又何尝不能？明甫有心，因着牒序在先，待返京中，不出多少日子，建府开牙也近在眼前。）
最多也不过三五载光阴，你也便该独当一面，替皇父分忧了。（沉一沉眼眸，笑言赓续。）真到了徽州，便替额娘裁一枝广玉兰就好。

【从前上书房箭亭去的不少，布库房倒是能躲则躲的，若非皇父间或考校一番，更是一点也懒怠学习，此番到了北边，便少与那几个兄弟凑热闹，省的没来由要比试一番，少不得要露怯】
【此际叫她看破心思，面上不免有些赧色，笑说】
额娘晓得我不爱学哪一项，专会挑我短处来揭，若是单比弓弦那还好说，儿子自幼闻不得那“马味儿”，总觉着腥膻气足，要不是额娘此番讲我，怕是这半月我都不会往那草场上去
【撂下此一节不提，又接上她话】
自然，额娘精于此道，我也爱问，还要劳您教我才是。
【此番离京之前，才指了礼部差事，同日立府的也皆有了去处】
只盼此次能够多学一些，免得回头皇父安排下来大差事出了错，也叫额娘面上无光。

（与我十分相肖的，我亦从不往马场去。且不说滋味难捱，那快马骄骢、万辔铁蹄，在远京畿外的市野之地，那是浑如魔物的存在。故而也不在鸿慈中豢狸、犬，乃至一尾鲤，终都是野性难除的。）
（——这让我忆起湖园中郑王豢的一条猎犬，竟也是多年前的故事。所谓金无足色，加之到底也不忍逼迫他什么。）
多花些心思也好的，若你皇阿玛要带着你们兄弟几个去打围，可不得露了怯？
（帐帘亦掩不住霞光璨烂，舒翠蛾，川壑皆抚平。）时候不早，不若就在额娘这儿用膳吧，叫李嬷嬷多灼几道时蔬，也清一清这两日吃了不少荤腥。

【从前怕露怯便不想去马场及布库房，而今再怕露怯就非得强逼自己去学了才行。忽然想到幼时与茂光在符望阁后边的假山堆里躲着，他惯是个没心没肺的，却也常常说出些引人遐思的话来，好比说小时候不想要什么便不去看，躲得远远的，长大了就非得盯着，省得缠到自己身上来】
【而今想想，稚子妄言却都是道理】
额娘说的是，便不说今次，为着往后也须得用心些，要不然回头叫人戳脊梁骨，说咱们大清竟然有不善骑术的皇阿哥。
【这两日羊肉牛肉吃了个遍，不免都破了嘴角，额娘要留便不再装腔作势的假客气】
我就想着一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