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化十七年 春日

董昭仪：（轻声）殿下，英王来了。
皇后：（像是才从昏沉的梦中醒来）啊，英王来了。

皇后：吾儿，进来让我看看。
高昇：是。

高昇：母后，儿臣接您到沉香台去。

董昭仪：英王殿下，可否替皇后去一趟兰林殿？
高昇：（这才看向客座，却没有说话）
董昭仪：皇后为了今夜的宴饮，送了五公主一套礼服，还没有送过去，请英王替皇后走一趟吧。
高昇：（皱起眉头，看向母后）
皇后：（从沉思中醒来，对儿子笑了一笑）你替我去吧，董昭仪会好好侍奉的。
高昇：（只好领命）是。

兰林殿

看门侍女：英王殿下，请让奴婢为您通报。

高昇：（表面赏花，心中却这样说道）再珍贵的礼服，也可以让仆人相送，母后让我到兰林殿，无非是听信了谣言，要试探我对周倜的态度。然而，她所担心的究竟是什么，我却还不能知道。

看门侍女：昭容为英王殿下煮了茶，请英王殿下过去。
高昇：多谢昭容款待，我只为妹妹送来礼服，不便多作停留。
看门侍女：公主殿下刚读完书，请让奴婢为您引路。

一女子：弹错了弹错了，快停下，一句就错了七八个音，可是乱弹琴？

弹琴女子：学作文章时总是先模仿前人，纯熟之后再作自家文章。公主只知道我弹得与琴谱不一样，焉知我已将此曲练到纯熟，方才所弹，竟是周倜自作之曲呢。

高昇：（走过去，眼睛看着五公主，心思却根本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那个人的白衫如此显目，令他不自觉干咳了一声）请五妹妹着这套礼服参与晚宴。
五公主：这是母后送我的那套礼服吗？多谢母后！女公子也要去，没有她的衣服吗？
高昇：（看向旁边，眼神中是忍不住的关心）
周倜：公主殿下，我的礼服已经备好了。
五公主：哥哥请稍等，我和女公子更衣以后，我们一道前去。
高昇：……

贴身侍女：公主殿下说，礼服改得太小，方才吃多了些，现下穿不上，请英王殿下与女公子先行一步。
高昇、周倜：……
高昇：那我送女公子过去。
周倜：深为惶恐。

周倜：诶。
高昇：（本来在想其他事情，不由一顿）怎么了？
周倜：好好的，为什么走这条路呢？

高昇：哦，不自觉就走到这里了。
高昇：看见我走错，为什么不提醒我？
周倜：......
周倜：（从怀里掏出手绢，擦了擦汗）我走不动了，开席时间尚早，在这里歇会儿吧。

高昇：（停下来看了看天色）在这可不行，风已经很凉了，若要歇，就到前面桃林里的屋舍里去歇吧。
周倜：就在这里吧，一步也走不动了。

周倜：我太累了。
高昇：（笑起来）才走了几步路，不是让你歇了吗。
周倜：（摇摇头）身体的疲惫可以恢复，心灵的疲惫却难啊。
高昇：（一愣，却说）人都没长全吧，就说这话？

周倜：英王殿下走路是不是从来都‘目不斜视’？
高昇：（知道她有后文，干脆不说话了）
周倜：所以看不见自己什么样子，要是你现在往水里一照啊，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了！

高昇：日后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
周倜：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我是在进谏于您呀，殿下。

沉香台
皇后：自开春以来，孤命宫人日夜养护，加意灌溉，使百花在此佳日大放，沉香台经一冬沉寂，今又迎诸位荟萃于此，真乃满室飘香啊。
众命妇：群芳竞放，皆为祝贺皇后千秋。

几日以前
皇帝：左相府家的那个女儿，你觉得如何？
皇后：才学精进，这些年来陪伴五公主，算是本分，否则陛下也不会特别赐予她“女公子”之名。
皇帝：那么，迦陵府布政使之子武舜骏，又如何？
皇后：（一惊）听说是一个青年才俊，颇得其父之风......
皇帝：唔。
皇后：我还以为......（想到什么，没再说下去）
皇帝：（皇后既惊且疑的样子尽入眼底）外国的史书中有一个故事，一个名臣帮助君主解决了领地问题，君主非但没有感谢他，反而派另一个人处处与这个名臣作对，让他们相互猜疑，你认为为什么要这样呢？
皇后：（哪还敢说话，早已噤声）
皇帝：一条再好的浮木，一旦倾斜，也会沉入水底，朕改国为府，也是为此。
皇后：（心里早已明白，却还是说）请陛下明示。
皇帝：（沉默地看着皇后）过几日是你的千秋，外命妇也会入宫觐见，届时右相府的侄女也会随其右相府夫人入宫，你可以见见她。
皇后：（也沉默应对）好吧。

皇帝：朕一向对你不住，但朕向你保证，绝不会让昇赴亨的后辙。

右相府之妻：参见皇后殿下，祝皇后千秋千岁。
皇后：多谢你。这位美丽的小姐，想必就是令侄女了吧。
右相府之妻：正是。
皇后：听说字写得特别好。

右相府之妻：小儿笔法幼稚，幸蒙殿下赞赏，惶恐不已。
皇后：英王也算是勤奋，就是字写得不好，该叫他来向令侄女讨教一二。英王呢？

高昇：母后。
皇后：右相府的侄女第一次进宫，四处都不熟悉，正是开百花的时候，不见识见识也太可惜了，你带她四处走走吧。
高昇：（抬起头和皇后眼神相对，看到皇后鼓励的目光，再看到董昭仪神色不明地坐在一旁，脸猛的绷紧了）是，母后。

周倜：（发现公主想走的方向，一怔）殿下，走这边是绕了远路了。
五公主：我知道，可我心里还是有点堵，所以想多走走，你陪我走吧。
周倜：好吧。

七年前，乾化十年
周倜：我睡不着。
高昇：又害怕？
周倜抱膝坐在桥边，用力地点头。
高昇：给你的画册，你带了吗？

高昇：上回说到，丰寅吃了救了他的鱼精，忘记了一切，又去求海王，海王根本不答应。然后你就困了，再也不说了。
周倜：是呀，你太不爱看书了，送我画册，自己都不看，还让我讲给你听。
高昇：你都看得烂熟于心了，我就不看了。快说说之后丰寅怎么了。
周倜：像丰寅这样背信弃义的小人，当然葬身大海了。
高昇：就这么简单？别是你乱说蒙我的吧。
周倜：其实丰寅吃鱼精以前，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妻子，不过丰寅很快就爱上别人了，背叛了他的妻子，他的事情被发现以后，就被村里人赶了出去。他又饿又困，有一天看到海里一闪一闪的，以为有大鱼，去抓的时候就掉到了海里，差点被淹死，这才被鱼精所救。没想到鱼精把他带回岸上，他就一口把鱼精吃了。
高昇：我想起来了，吃了鱼精，丰寅获得了长生，还能在水里自由行走，只不过忘记了一切。
周倜：本来，丰寅觉得这样的日子十分痛快，可是渐渐的，他觉得这样无知无觉地活着太空虚了，没有记忆的长生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他找到了无所不能的海王。
高昇：对对，他求海王赐他一日记忆，让他回到人世去。
周倜：如果你是海王，你怎么办？
高昇：当然罚他生生世世都不能为人，生生世世都做被渔人叉去吃的海鱼！
周倜：（睨他一眼）你声音好大，一会儿把守夜的侍卫都叫来了。
高昇：（乖乖闭上了嘴巴）
周倜：海王没有答应他，也没有像你这样处罚他，只是让他这样没有回忆地永生着，就算是昨日发生的事，第二天他也会全部忘记，慢慢的，他就真的变成了一条鱼。
高昇：（烦躁地翻着画册）就这样了？没了？这也太便宜他了，没了回忆，他过得岂不是更好，无需受良心的谴责，无忧无虑地海底畅游？
周倜：不是，还有一点点没说完。
高昇：（急切地）什么？
周倜：很多年以后......
高昇：很多年以后？
周倜：他就变成了一条丑陋的大老鱼。
高昇：......
高昇：无聊的画册，给我撕了吧，我再给你买一本。
周倜：（抢过画册翻身站起来）我不。
高昇：（也翻爬起来，追周倜）快给我。
周倜：（边跑边回头，指着高昇脚下）别踩线，踩到你就倒大霉！
高昇：（看着桥板的缝隙，小心地左右跳着）我才不会踩，你等着我！（看见周倜实在跑得太快了，心里担心她摔倒，担忧地又叫她）周倜，你跑慢些！

五公主：你看见了吗？右相府家的小姐，可真是美呀。
周倜：（一时没听清）啊？
五公主：就是今天英王哥哥身边那位小姐，站在花丛中，连花也被她比下去了。
周倜：（回想起来）哦，是她呀。
五公主：你觉得怎么样？

五公主：母后专门让她入宫，还让英王哥哥陪着，一定是要为老六选一个伴读了。
周倜：（讶然望向五公主）你是这么想的？
五公主：嗯，错不了，老六以前那个伴读我不喜欢很久了，终于要换人了。
周倜：（哑然）

乾化十七年 秋


周倜：你再去求求皇后吧，至少不是武舜骏。
高昇：你听我说，周倜，你听我说。

高昇：他不错，我见过他了，那些都是嫉妒他的人对他的谣传，他是迦陵府布政使最得意的儿子，如今……
周倜：（打断了他，歇斯底里的）如今革国为府，迦陵府就是原来的源义国，去了迦陵府就相当于去当国夫人去了，这话你说了多少遍？我告诉你，高昇！（直呼其名，这是足以构成罪名的不敬了，极怒之下全然不顾）就算是当英王妃我也不稀罕，当太子妃、当皇后我都不稀罕，我为的只是你一句话，为这七年的真心！

高昇：真心？什么真心，你不就是为了当太子妃，才处心积虑地留在宫里吗？

周倜：你今日能说出这话，足证你往日是怎么看待我的，原来是我看错了人，我不会再求你了，也不会再和你提往日，英王殿下，周倜祝您早日登上太子之位。

一个月以后

兰林殿

周倜：就这么坐着等，也太无聊了，应该有一杯茶。一边回味无穷的苦涩，一边体会等待有多漫长。

周倜：其实我不应该那样对你说话，你处在这个位置，许多无奈，没有办法。

周倜：婚姻之事，我说都不应该说半句，在被指婚以前，我一直都做得很好，指婚以后，我因为不喜欢武大人的为人，所以屡次无礼，还有，（叹似的轻笑了一下）迦陵府，此地实在是太过遥远了。你知道的，我怕累，不愿意去那么远的地方。
周倜：我一直想，咱们也算是曾经一处吃，一处上过学，一处玩过，了解彼此的秉性，所以可以......

高昇：（脸渐渐冷了下去）你明白就好。我们受万民滋养，唯一的使命就是于国有利，你到了迦陵府，要尽心辅佐。
周倜：受教了，谨遵英王之命。

五日以后
周倜：今日出宫以后，就不会再回来了。
高昇：也许日后还会入宫觐见。
周倜：（一笑）也许吧。

周倜：此一去，也许就是永别，这是要送给你新婚的礼物，你难道没有给我的礼物吗？

周倜：看你两手空空的样子，应该是没有了，这个也算了吧。
高昇：你记得丰寅吗？
周倜：（愣在原地，良久，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高昇：我此后也许就会像他一样了吧。
周倜：（笑了）你在说什么啊，丰寅到底是谁？

周倜出宫了，她从川水启程的时候，左相府为她办了特别隆重的仪式。
然而没过几个月，沔州传来噩耗，周倜死了。初传因病暴毙，左相府态度坚决，一定要皇帝彻查，迦陵府布政使坚称病故，朝廷派去的使者查不到任何疑点，左相府动用人脉，四处搜罗布政使把柄，布政使为人谨慎，竟然没有半点不端的言行，左相府则状告武舜骏种种罪状，这里面的有一些令人不忿，但许多并不十分逾矩，左相府为爱女讨回公道的坚定模样，令人无不动容，因此人们也理解他状告布政使父子的心情了。这场斗争历经数月，最后武舜骏被停职在家，没有治罪的降旨，朝臣都知道皇帝愿意给左相府的面子已经给足，左相府也知道行为应该到边界，不再提及此事，深感宠信已去。

又是一年的春末，桃花都落尽了，成片泡在水里，发出腐烂的味道。
高昇一个人坐在桥上，闭着眼，像睡着了一样。他在想象着，如果自己也消融在水里。
皇后找到他，第一次往他脸上摔了巴掌。
“身为大丈夫，区区一点挫折都无法承受，还说要承担起兄长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