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乎发过,ID:言苏,贴吧好冷啊,发上来暖暖)
雪落扶灵,商鞅领一众臣工护送先君棺椁向弟圉行进,他的一身白衣终于不在这片秦地上显得突兀——黄土上铺满了雪,秦人缟素换下了黑衣,独他如故。
壮志未酬的君主终究是落了葬,棺前饰之以玄鸟金片。从雍城到栎阳,再到咸阳,秦嬴之所向,“后世子孙,饮马于河”,一路向东,直至天下。
白幡林立如前,白雪皑皑,他白衣胜雪伫立棺侧,共山川一色,浑然若天成。
衣袖一挥,闷声一响。君子至止,锦衣狐裘,再无人问他“终南何有”,再无人可得他赞一句“其君也哉”,也再无人与他护着秦国、秦法走下去了。
“事死如生,可我总不能拿你我的秦国给你陪葬。”
“所幸,穆公金剑随你入殓,你的佩剑将秉承秦人志向,传至天下归秦的那一天。”
“我将半生新法草本埋在了栎阳城郊终南山,两侧是当年你我种下的松柏。”
“你知道我知道,我会为你我的时代作一个了结。”
“如今,你那边,只差个我了……”
••••••
嬴驷最后一次见到商鞅——那人还是一身白,像他这个人,偏执,纯粹。那人右持秦简,左佩秦剑,刚毅肃杀,冷峻高华。那人将手中秦简交与嬴驷,“历代秦人之志,新君应当明白。”
言罢,那人转身离去,毫不留恋。嬴驷知道,如今的秦国留不住他的心神,但那人会把尸骨留在秦土。此后嬴驷听到无数关于他的消息,却再也没见到过他。
嬴驷铺开那人留下的书简——《商君书•更法第一》。不甚美观的秦篆写了,一人说“君无疑矣”,便有一人答“善”或是“寡人不之疑矣”。
嬴驷沉吟半晌,都说公父权谋一生,最后把商君算了进去,公父最后的嘱托也是如此:以命换法,用法换国,只是这般简单冰冷的君臣博弈……吗?
后来,嬴驷得到了商君书全本,从垦令第二到定分第二十六再加上商君走之前给他的更法第一。
再后来,嬴驷等来了张仪,他站在自己的相国背后,自张仪入秦一直都在,一直在等他回来。
后来的后来,弥留之际,他托国于嬴疾,他宁可张仪离秦,也不要自己的相国重蹈商君的覆辙。
嬴驷终于明白,当年公父宁可商君身死名裂,也不愿秦法宣告落幕;商君宁可放弃功名性命,也不愿秦国走向末路。
他终于懂得,秦国君臣最深厚的情谊,见之于为秦国谋取之利。
如果可以选择一全此生痴情,他们求之不得,却最终无可奈何。
这一点,从一开始,卫鞅便已看得透彻。
••••••
春秋战国君子之战,大战小战都无例外,哪怕是——“平叛”。
一马平川,遍地白烟。两方对峙,主将阵前停马聚谈。
“帝王之学,君臣博弈,你到底不擅长。”嬴虔言语中多少带了几分傲气。
一场胜败早已注定的战争,不过棋子已成了弃子罢了。商鞅置若罔闻,思绪渐远。
嬴虔不知道,眼前这人也曾经深谙此道,只是太久不用了……
——“帝王心术啊,我知道你可以用的很好,可难免分神。”商鞅记得嬴渠梁说完这话,后接的便是那几句多少年都说不腻的、总结起来无非两个字:“放手”。善于权谋的人呐,对此商鞅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帝王之术至高之境,乃权谋无痕。新君——”商鞅摇了摇头,下了断语,“到底不如他。”
“你知道?”嬴虔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鞅乃法家,最不信的,就是人心。可我,信‘志’。”商鞅笑了笑。
“我与他,都把秦国与志向放在首位,其他的只能往后排,包括荣辱生死。
“我与他,我的法只有在他的国才能付诸实施,他的国只有用我的法方可稳固强大。
“我与他,他为国,我为法,我们要的,就是这么简单。
“我与他,二十年相知相扶,不止君臣,但也绝不会有私情。
“我与他,耗尽心血护着的,只是国与法,从来不是彼此。
“我与他,他站在了我的身后,等同于我挡在了他的前面,倒也不必说谁护了谁。
“我与他,一起布的局,我们默认由我来收场。
“我与他,成全彼此志向,此番博弈,与新君无干,也没有输赢。
“我与他,不负秦国,不负秦法,就是不负彼此,无需他人费心。”
商鞅说着,笑意更深,几分温柔,虎牙露出一个小尖儿,到底动了真情。
——“直视阴暗人心太久,难免最后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原来我也不能免俗。”嬴渠梁曾经如此对他感慨过。嬴渠梁没有明言,因为,他知道他知道——变法,需要青山松柏相互扶持。护法,嬴渠梁在时,护他就是护法;嬴渠梁走后,护法必须他死。
世态炎凉,万千人心,他看的太过透彻,应对太过坦荡,以至于天地浩大,容不下一个他。
“他授意新君杀我护法,我作法自毙死有余辜。你们都这么认为,后世也会是这种论调,我们都知道。不过尔尔。”所幸,有一个人懂他,会对他说“我知道你知道”。
“至于你,你来作何?搬弄权术,杀人诛心。”商鞅说了这许多,不疾不徐,言谈间是他独有的抑扬顿挫,却根本不给对面人插话的空当。
“我厉行变法二十余载,秦法根基深植朝野,终究还是有人冥顽不化。倒是我,疏忽了?”商鞅语气平淡,像是陈述,而对面插不上话的嬴虔还是注意到了商鞅眼中那不易察觉的……茫然?嬴虔认真听了他说的话,莫名感到,他在反复确定着什么……
是了,眼前这人认为自己从未周旋于世族阴谋算计之间——毕竟,世上没有任何纯粹的志向值得以此般沉沦作为代价。
当然,这许多年,有人站在他身后,也无需他为此分神。以至于让人觉得他不善权谋。
可如今看来,在嬴渠梁走后,他所展现出来的博弈之术也是相当高明的。
看来他不能确定的也只能是——背后之人,只是曾经在过。
“他已经走了。明枪暗箭,你得赤膊上阵了。”嬴虔好心地提醒着。
“我有他的佩剑陪着。”商鞅毫不领情,直视着嬴虔,一语驳回,“我死后,把剑交给新君。”商鞅的目光更加明锐,越过了嬴虔,凝望着另一个人,一个早已离去的人。
嬴虔说了句什么,散在了秦川凛冽的风里。
商鞅并未在意,血肉拼杀的场景被他生生剥离出视野,他只向东眺望,目光凝伫一处,自嬴虔身旁策马而过,追随那人离去。终南山柏被他弃在身后,“九州之险”横亘秦川,可栎阳太远。
后来嬴虔回忆这日,黑袍白衣的人打马疾行,一路向东,冲进敌阵,刀斧及身好似无觉,这般悲壮,战鼓却为之喑哑,就像他最终做出的选择,令人费解……
晨阳初生,天地之间,大明大亮。
……
“而十年以后呢,秦国收复了河西与秦东……”公元前三百三十八年,商鞅被诬谋反,起兵战败,死于彤地。
……
“十年?快二十年了。”
“假使再给我二十年岁月……”
嬴渠梁,商鞅找你来了。
变法齐俗,秦律明文禁止人殉,我只是,赴个约定。
“二十年以后,你我再走一程。”
••••••
千年史书工笔,散佚颇多,偶拾一卷,奉与君览:
秦王政二十六年,天下一于秦,唯遗卫不废,盖因商君耳。商君者,孝公相与分国半壁之秦臣也。
嗟夫!孝公卒而商君见诛,时或同朝臣叹曰:“公去,君哀恸于心,常人不可察也,莫不痛哉!君埋秦简于终南松柏之间,后一天下之日,望葬孝公佩剑于此,告之以‘壹’,了君之愿,虽万世燕飨不及此也!”
始皇闻此,及礼天祭地毕,欣然往之,果于松柏影蔽之地得秦简千枚,始皇肃然置孝公佩剑并皇帝玺封泥于上,亲敛土葬之。
或曰,孝公之剑,名曰“壹言”,语出《商君书》。
••••••
两千余年后,终南山楼观台,那九株历经千年仍蓊郁青苍的古柏中,想来有他二人当年种下的那株;想来那秦简秦剑也早已融入山体树干之中,随着山柏绵延,生生不息;想来当年之松已遭战火焚毁,但仍于地下稳固山基,只常人不可得见而已。
“后世子孙,饮马于河”;“高阳有灵,四方以鼐”;“王道非外,身作壹矣”;“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秦失其鹿,天下共逐”;“秦之明月,朗照千秋”。
八百里秦川腹地,渭水穿南,嵕山亘北,想来千古更变,也有山河万年。
终。
——正文分界——
注:不确定《商君书•更法》是否出自鞅之手,可能是其后学汇编,至于文中情节,是鞅想向驷鹅强调变法对于秦国的重要性,以保证新法不废(但怎么感觉像是在给驷鹅塞狗粮呢)。《左传》称终南山“九州之险”。彤地和秦东都在今陕西省渭南市,大概相距不远。“壹言”意为“论统一”。
雪落扶灵,商鞅领一众臣工护送先君棺椁向弟圉行进,他的一身白衣终于不在这片秦地上显得突兀——黄土上铺满了雪,秦人缟素换下了黑衣,独他如故。
壮志未酬的君主终究是落了葬,棺前饰之以玄鸟金片。从雍城到栎阳,再到咸阳,秦嬴之所向,“后世子孙,饮马于河”,一路向东,直至天下。
白幡林立如前,白雪皑皑,他白衣胜雪伫立棺侧,共山川一色,浑然若天成。
衣袖一挥,闷声一响。君子至止,锦衣狐裘,再无人问他“终南何有”,再无人可得他赞一句“其君也哉”,也再无人与他护着秦国、秦法走下去了。
“事死如生,可我总不能拿你我的秦国给你陪葬。”
“所幸,穆公金剑随你入殓,你的佩剑将秉承秦人志向,传至天下归秦的那一天。”
“我将半生新法草本埋在了栎阳城郊终南山,两侧是当年你我种下的松柏。”
“你知道我知道,我会为你我的时代作一个了结。”
“如今,你那边,只差个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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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驷最后一次见到商鞅——那人还是一身白,像他这个人,偏执,纯粹。那人右持秦简,左佩秦剑,刚毅肃杀,冷峻高华。那人将手中秦简交与嬴驷,“历代秦人之志,新君应当明白。”
言罢,那人转身离去,毫不留恋。嬴驷知道,如今的秦国留不住他的心神,但那人会把尸骨留在秦土。此后嬴驷听到无数关于他的消息,却再也没见到过他。
嬴驷铺开那人留下的书简——《商君书•更法第一》。不甚美观的秦篆写了,一人说“君无疑矣”,便有一人答“善”或是“寡人不之疑矣”。
嬴驷沉吟半晌,都说公父权谋一生,最后把商君算了进去,公父最后的嘱托也是如此:以命换法,用法换国,只是这般简单冰冷的君臣博弈……吗?
后来,嬴驷得到了商君书全本,从垦令第二到定分第二十六再加上商君走之前给他的更法第一。
再后来,嬴驷等来了张仪,他站在自己的相国背后,自张仪入秦一直都在,一直在等他回来。
后来的后来,弥留之际,他托国于嬴疾,他宁可张仪离秦,也不要自己的相国重蹈商君的覆辙。
嬴驷终于明白,当年公父宁可商君身死名裂,也不愿秦法宣告落幕;商君宁可放弃功名性命,也不愿秦国走向末路。
他终于懂得,秦国君臣最深厚的情谊,见之于为秦国谋取之利。
如果可以选择一全此生痴情,他们求之不得,却最终无可奈何。
这一点,从一开始,卫鞅便已看得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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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战国君子之战,大战小战都无例外,哪怕是——“平叛”。
一马平川,遍地白烟。两方对峙,主将阵前停马聚谈。
“帝王之学,君臣博弈,你到底不擅长。”嬴虔言语中多少带了几分傲气。
一场胜败早已注定的战争,不过棋子已成了弃子罢了。商鞅置若罔闻,思绪渐远。
嬴虔不知道,眼前这人也曾经深谙此道,只是太久不用了……
——“帝王心术啊,我知道你可以用的很好,可难免分神。”商鞅记得嬴渠梁说完这话,后接的便是那几句多少年都说不腻的、总结起来无非两个字:“放手”。善于权谋的人呐,对此商鞅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帝王之术至高之境,乃权谋无痕。新君——”商鞅摇了摇头,下了断语,“到底不如他。”
“你知道?”嬴虔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鞅乃法家,最不信的,就是人心。可我,信‘志’。”商鞅笑了笑。
“我与他,都把秦国与志向放在首位,其他的只能往后排,包括荣辱生死。
“我与他,我的法只有在他的国才能付诸实施,他的国只有用我的法方可稳固强大。
“我与他,他为国,我为法,我们要的,就是这么简单。
“我与他,二十年相知相扶,不止君臣,但也绝不会有私情。
“我与他,耗尽心血护着的,只是国与法,从来不是彼此。
“我与他,他站在了我的身后,等同于我挡在了他的前面,倒也不必说谁护了谁。
“我与他,一起布的局,我们默认由我来收场。
“我与他,成全彼此志向,此番博弈,与新君无干,也没有输赢。
“我与他,不负秦国,不负秦法,就是不负彼此,无需他人费心。”
商鞅说着,笑意更深,几分温柔,虎牙露出一个小尖儿,到底动了真情。
——“直视阴暗人心太久,难免最后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原来我也不能免俗。”嬴渠梁曾经如此对他感慨过。嬴渠梁没有明言,因为,他知道他知道——变法,需要青山松柏相互扶持。护法,嬴渠梁在时,护他就是护法;嬴渠梁走后,护法必须他死。
世态炎凉,万千人心,他看的太过透彻,应对太过坦荡,以至于天地浩大,容不下一个他。
“他授意新君杀我护法,我作法自毙死有余辜。你们都这么认为,后世也会是这种论调,我们都知道。不过尔尔。”所幸,有一个人懂他,会对他说“我知道你知道”。
“至于你,你来作何?搬弄权术,杀人诛心。”商鞅说了这许多,不疾不徐,言谈间是他独有的抑扬顿挫,却根本不给对面人插话的空当。
“我厉行变法二十余载,秦法根基深植朝野,终究还是有人冥顽不化。倒是我,疏忽了?”商鞅语气平淡,像是陈述,而对面插不上话的嬴虔还是注意到了商鞅眼中那不易察觉的……茫然?嬴虔认真听了他说的话,莫名感到,他在反复确定着什么……
是了,眼前这人认为自己从未周旋于世族阴谋算计之间——毕竟,世上没有任何纯粹的志向值得以此般沉沦作为代价。
当然,这许多年,有人站在他身后,也无需他为此分神。以至于让人觉得他不善权谋。
可如今看来,在嬴渠梁走后,他所展现出来的博弈之术也是相当高明的。
看来他不能确定的也只能是——背后之人,只是曾经在过。
“他已经走了。明枪暗箭,你得赤膊上阵了。”嬴虔好心地提醒着。
“我有他的佩剑陪着。”商鞅毫不领情,直视着嬴虔,一语驳回,“我死后,把剑交给新君。”商鞅的目光更加明锐,越过了嬴虔,凝望着另一个人,一个早已离去的人。
嬴虔说了句什么,散在了秦川凛冽的风里。
商鞅并未在意,血肉拼杀的场景被他生生剥离出视野,他只向东眺望,目光凝伫一处,自嬴虔身旁策马而过,追随那人离去。终南山柏被他弃在身后,“九州之险”横亘秦川,可栎阳太远。
后来嬴虔回忆这日,黑袍白衣的人打马疾行,一路向东,冲进敌阵,刀斧及身好似无觉,这般悲壮,战鼓却为之喑哑,就像他最终做出的选择,令人费解……
晨阳初生,天地之间,大明大亮。
……
“而十年以后呢,秦国收复了河西与秦东……”公元前三百三十八年,商鞅被诬谋反,起兵战败,死于彤地。
……
“十年?快二十年了。”
“假使再给我二十年岁月……”
嬴渠梁,商鞅找你来了。
变法齐俗,秦律明文禁止人殉,我只是,赴个约定。
“二十年以后,你我再走一程。”
••••••
千年史书工笔,散佚颇多,偶拾一卷,奉与君览:
秦王政二十六年,天下一于秦,唯遗卫不废,盖因商君耳。商君者,孝公相与分国半壁之秦臣也。
嗟夫!孝公卒而商君见诛,时或同朝臣叹曰:“公去,君哀恸于心,常人不可察也,莫不痛哉!君埋秦简于终南松柏之间,后一天下之日,望葬孝公佩剑于此,告之以‘壹’,了君之愿,虽万世燕飨不及此也!”
始皇闻此,及礼天祭地毕,欣然往之,果于松柏影蔽之地得秦简千枚,始皇肃然置孝公佩剑并皇帝玺封泥于上,亲敛土葬之。
或曰,孝公之剑,名曰“壹言”,语出《商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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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千余年后,终南山楼观台,那九株历经千年仍蓊郁青苍的古柏中,想来有他二人当年种下的那株;想来那秦简秦剑也早已融入山体树干之中,随着山柏绵延,生生不息;想来当年之松已遭战火焚毁,但仍于地下稳固山基,只常人不可得见而已。
“后世子孙,饮马于河”;“高阳有灵,四方以鼐”;“王道非外,身作壹矣”;“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秦失其鹿,天下共逐”;“秦之明月,朗照千秋”。
八百里秦川腹地,渭水穿南,嵕山亘北,想来千古更变,也有山河万年。
终。
——正文分界——
注:不确定《商君书•更法》是否出自鞅之手,可能是其后学汇编,至于文中情节,是鞅想向驷鹅强调变法对于秦国的重要性,以保证新法不废(但怎么感觉像是在给驷鹅塞狗粮呢)。《左传》称终南山“九州之险”。彤地和秦东都在今陕西省渭南市,大概相距不远。“壹言”意为“论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