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没得如意的赏头，倒不知赫舍里家哪位叔伯，从宫外踅摸到一把仿効的大圣遗音，髹着大漆。本不耐烦这清越的鹤音，书里知悉这琴原是安史之乱后的名器，更是连好脸也欠奉。打从得了那日起，那琴便不曾开嗓，今日原是从额娘那处将琴带回小院，琴虽是大低头，但幸而不比鼓墩重，自个儿只懒慢地单手抱着琴匣】
【才稳稳踏过门槛，便听闻身侧人道，怡郡王下了朝后，正往钟粹宫来贺新岁。人当先停了步，往那院里敞亮处的圈椅间落了座，再改将臂间那琴匣竖立，恰是和人平齐的方寸，一只素净的手扣在巍然不动的匣子一端，再因着这骤然冲势，叫那镂刻着“德音谓乐”的琴额隔着匣跌在地，挟过镶嵌螺蚌的十三个徽位，一路灌至龙龈，放出铮的一声脆籁】
【像是按着一柄归鞘宝剑般】
【院里向来静，唤身侧奚女时则赛鸣剑】
金刚。
【纵是似岩居川观的做派，但却不曾窝在这圈椅里，上身挺得鹤骨松筋。紧闭着一双点漆瞳，不修的眉却仍是极平淡的两横，饶是人脚步声还落在照壁后，便像已在脑海里刻画出他寻常懒散模样，张口道】
让泰阿把玉带上的豆荷包扶正了，才许进这关山阁。

【关山难越】
【她的背影像阿难尊者，但周身肃杀之气过重。——这是我踏入小院内的第一反应】
我就来了，你不欢迎我？那我走。
【高昂着头颅，用着漫不经心的语气。而目光扫过那个叫金刚的小婢，很好，她并没有怒目。一槛之隔的越女，正按着琴身暗藏着不怒自威的气势，我在想，那若是开锋的利剑可还得了？大妹的气场委实过强，就站在这门外】
祖宗，你又生什么气了。
【来往贺岁的人不见少，就这么看着郡王与公主的一问一答】

【那身影捱至红漆门槛前，却又堪堪停在那之前，将那尚沾着白芦花的黑缎朝靴吃进槛子后。因着不在意那琴，此时右手连着袖幅拢回身前，毫无南人衣博裙阔间的冗滞，继而覆在左手上，原是立得住的，只唬得金刚忙如敬捧佛像般扶住琴身，再只将方圆饱满的下颌一颔，权且算在这嘉瑞元正里，同长兄的第一次见礼。偏得颊，身却仍是周正地对着门外那位爷，与呆头呆脑候在廊檐下的小苏拉吩咐道】
菩萨，给郡王爷看茶。
【紫禁城里外碎嘴子多，新鲜风闻便不少，传得更不慢，只一夜便顺着风呼啦啦刮至钟粹宫里，并不肯装作好面儿地丢下“没生气”，也不屑单薄地掷去一句“生气”。自己禀性乖张，本该将这事在下人兼外人面前藏掖得好，但偏要刺到人面皮上，单吊着一侧眉梢，同他硬着声讲道】
钟粹宫的门槛太高，哪里比城外“贼船”好登【先是嫌他此时故作怯场】，钟声太吵嚷，搅得除夕也不好睡【再是嘲他昨夜批风抹月的风流韵事】
【甩甩手，顺着衣袖利落地呼扇出八字置评】
荡检逾闲，走马章台。不敢认？

【她只说看茶，并未邀我，所以只能是规矩的站在门外。五指僵冷的缩在袖间，身子往内倾，试图沾一沾阁内的星火气儿】
【越女透露着姑苏夜的玄机，暗指身为兄长的错。她单挑高扬的秀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但语调却是冷冰冰的，就如这刺骨的风。两片薄唇张合，说的话是比顽石还硬。若是可能，越女恨不得一翻手，从掌中滑出寒刃贴在我的颈项，再问“知不知错”？】
【一张自讨没趣的脸往下拉了拉，再扬手将菩萨、金刚的赶至一边】
认又何妨，下回继续！不过祖宗你想听我认、我何时都可以说给你听，认个十件八件的都成。
【再指了指地龙生足的关山阁】
现下能进了？
【她生就一张艳丽的脸，又自持端严，更叫人肃然起敬。然在皇子的视角里再看，这并不是一件大事。连天子都未过问迟归的缘故，那传至紫垣的传闻，就更不需得人上心。再自袖中牵出一枚寒山寺的黄符，挂在指中旋转，试探的问了问】
公主娘娘？

【深谙自家两位兄长的秉性，眼前人便是何物等流的纨绔，也晓得前儿舍他一声“郡王爷”，这才换他一谓“公主娘娘”。懒得和他酬酢，只在听闻他意气风发的话时，眉又挟着轻蔑挑起】
行呀，有志气。
【小子虽不畏寒，但先在城外芦苇荡里偷了一夜，又要在鸡鸣前一路驰驿回紫禁城，如今又被“堵”在堂庑外，见他那手缩在箭袖里，连着指头尖都不露头，心里便更笃定。分明小女子的心善作祟，心疼起长兄来，却也要递上一句弦外有音的荤话】多大一个人了，还怕冷，窝在除夕夜船篷底下怕是连枪都提不起。丢人现眼。
【心分明已软，但转睛瞧见他袖中落出一枚吉祥符。盖在左手上的右手偷偷挪了挪，攥着左边袖口，那里头分明还纳着额娘昨夜里，嘱我分赠给眼前人的护符。将颌一抬】够了！
【从圈椅间倏得起了身，饶只是踩着鹿皮靴，小腿也绷得格外直，便是这腊月里，自个儿也不肯著一件厚重狐裘，因着对他难成不訾器的恼意，往屋里抽身时，两截子垂在身边的袖便甩搭着。原已进屋落帘，却又想起什么似的，肃着一张桃花面，用手背撩起那毡布暖帘，因是站在阶上，难免垂着眼瞧他，当先入目是他玄靴上素穗般的白芦花，毛绒绒，却也闹得人眼皮子痒似得，不免极快地避瞧这腻烦玩意儿，抬眼落在他面上，倒像是新岁便赠赉他一个白眼】
进来。
【却也不候他，直将那擎着暖帘的手撤回。隔着帘】
一会去额娘那儿请个安，还得磕十个响头，省得你接下来的九年也都在外面浪荡。

好嘞——小王谢过公主娘娘。
【一摘暖帽，上面还有着经霜湿濡的痕迹，递给垂手的菩萨捧着，搓着手往内阁里去。目光一壁搜寻，也不同她避忌着挑来挂在架格上的白狐裘搭上。直至稍微回暖，方拂着靴上未料理干净的芦苇絮】
【歪侧靠着圈椅，煞有介事的答她一句】
大妹说的不无道理，我今儿就可以跟额娘讨个情，省得大妹日后替我说情。
【越女时不时的指摘，并未放在心上。反而是讨巧的宫鬟奉上热茶，水滚过三回又冲的太满，针叶是被烫熟的，就失去了其中的味道。眉梢一挑，直视这个殷勤的女娥，可见她并不懂的怡郡王的喜好。留意了她谨慎怯弱的纤雪，未开声，便被越女的荤话引走】
【茶盅落在案几上，顾不得零星沸水泼在手背的灼伤】
兄长们生就韬略，我跟他们比守个小成便是。大的志气，不曾有，小小功绩便足矣。只是大妹说我无妨，从何处学的不知轻重。坤宁宫娘娘、额涅慈爱，教宫里人听见可不妙，妹妹也枉费了她二位的悉心教导。
【再则，金陵雪与关山月，寒山寺外泊客船——那叫风雅。最后声势渐小，忍不住替自己辩驳】
何况——赏雪而已，非关风月、只为真心。

【不叫屋里小婢擦干化在靴毡里的水迹，才要就座，却见他这个钟粹宫迟归的“主”、关山阁迟来的“客”落了屁股，也不同他客气，抬了脚，便稳稳照着那圈椅的券口牙子一踹，身前本盖的裙门几要飞到腰间，但奈何那椅接楔钉榫得细致。关山阁里最忌讳“大妹”这个称呼，偏他觍着脸，抄着手，在他身前似乌云盖顶般站着，一瞬不翣地凝视着他，捱到人把衷情陈尽，眼皮子才眨得几眨，平平淡淡道】真心随你啊。
我只是没想到，在你眼里，嘉瞻格格却要紧过了礼教人伦。
【天家繁文缛节多，但度岁也讲究个完满团圆。只是今年惠誉斋席间缺了壁角，倒连累我与斯尧，兼着下面几家女官丫头吉祥话也像瘸了腿，梗在喉舌间】
【他寒风里持着缰绳，手难免被冻得雪青，进了屋也缓不过劲儿，但心里想到额娘昨夜神色，纵此时眼见他掌背被茶水烫得泛了红，也原不想将自个儿的帕子舍他，但一只手探到袖笼里，只是借着帕，将袖里那额娘亲绘的吉祥符一并掏出，装作遗在他肘边案上】
求情好啊，我今儿就和额娘说，你既真心喜欢嘉瞻，出了年便让内务府定媒妁算日子，省得你恶叉白赖，再负了人姑娘家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