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有引渡人，引已亡之魂渡往忘川生之彼岸。
夜色似墨倾倒一般浓致难以晕开，前方一丝光亮也没有。浓重的黑雾笼住了这条看不见尽头的路。
钟会气喘吁吁地奔跑着，直至听不见身后杂乱的脚步声后才缓缓慢下来，他抬头，黑云拢得严丝合缝，看不见朗月或稀星，只有云边渗出一丝朦胧的白晕，像长了一
层淡淡的毛边。
钟会还在向前走。虽然他也不知要到何处去，身后追他的人也不知是谁，他只是凭本能在逃命。
走到哪了啊，可以停下吗？他实在是太累了，终是抵不住双脚和精神的疲惫，想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但他刚驻足，耳边风声蓦然大了起来，猎猎而起，似有无数厉
鬼在恶鸣。
吓得钟会连忙迈开步子没命地向前奔去。
他好像踢到了一块石子，可怎么没听见它滚落的声音？
下一秒他看清了面前的景象，石落无声，却是深渊在凝。面前的深渊张大了它漆黑又贪梦的嘴，似是在等他如石子一样落下。
钟会心死一般闭上了眼。
耳边风动，他复将眼睁开，眼前深渊的高度分毫未变，
他仍静立在刀刃边缘。
他回头，向身后看不清面容的人道谢
那人松开了擒住他的手，从腰问摸出一个火折。
钟会在火舌第一下跃动中被吓了一跳
不是因为被戴着面罩遮住面容的“救命恩人”，而是他身后无数只挣扎着要伸来将他撕碎的手。
“跟着我，别停下，别回头。”
那人话语中不带一丝温度，冷漠得像是三九天里足尺寒冰。
但畏于身后可怖的景象，钟会还是选择跟在了他之后。
那些怪异之物似是有些畏惧身前人手中的火光，他能感觉到它们在他身后越落越远。
借着火光钟会才看清了他所处的究竟怎样可怕的地界。
他们正沿着他刚刚险些掉入的沟壑边沿行走，左侧是片高且密的树林，抬头甚至看不见它们的树梢。阴森的感觉顺着钟会的背脊攀上，他打了一个寒颤，余光中好
像看见树林深处有一张若隐若现的人脸。
他转移目光，想朝脚边的沟壑看去，冷不防被前面传来的声音惊得踉跄了两步。
“别看了，下面是沸腾的河，崖壁两边是尖利的石刃，掉下去，渣都不剩。这是以天地为炉的汤镬，专等你们这些迷途的人。”
“我们这些人？”钟会被他的话刺得不满，“那你又是什么
人？”
“引渡人，也是救你的人。”他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似是要比这夜风还凉上几分，
“没有我，你早被身后那些秽
物撕碎嚼烂了。”
话星不好听，但确实在理，钟会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
“多谢。敢问先生姓名。”
“别老想着打听我，多想想你如何活到彼岸吧”
借着火光，钟会注意到走在他前面的“引渡人”全身都着紧身的夜行衣，腰间别着一柄看起来沉甸甸的宝剑。他一手执火，一手紧按在剑上，似在时刻提防周边的情况。
突然他停了下来，钟会猝不及防，险些撞上前人的后背。
钟会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引渡人就将火折递到了他手上。

“拿好。恶狗拦路，当除之。”随后一阵风起，那人以迅雷之势抽剑上前，钟会连忙将手挡在火舌之前以免它被风吹灭。
他没想到这火舌温度烫得惊人，仅是虚挡在它周国，钟会就觉得炽热无比。
几声咆哮之后，只见一只身形庞大的恶狗腾地而起，龇着尖牙向引渡人扑去。他手起刀落，锋利的寒芒划过它利齿下的咽喉．它末来得及鸣咽一声就顺势向身侧的深渊倒去。
引渡人回身接过钟会手中的火折，他这才看清前面道路旁躺了一地恶犬的尸体。
钟会心有余悸，加紧了跟在引渡人身后的步伐。
“如果我再道谢．先生是否会嫌我烦？”
“是。”
空中不知名的禽类划过一阵哀鸣，空气陷入了沉寂。
不知又走了多久，钟会发现身侧的树林和沟壑忽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旷野，没有一丝活物的气息。
引渡人突然按着他坐下，“这是一处落坡，坐好了。”说完未等钟会回话就将他推了下去。
没有提前准备的钟会可不好受，身侧没有任何防护物，失去了光源之后又看不清前方环境，他就这样在未知中下落，左摇右晃地找不到一个着力点。
那一瞬间他像是找回了什么熟悉的感觉，熟悉的如坠深渊。身旁抓不到一个可依之物，找不到一个可信之人。
他痛恨这种感觉。
绝望快要将他吞没的时候，他双脚触到了坚实的地面。
钟会站起来时还有些不稳，但脚下实打实的土地让他安心了不少。
他没等出现在余光中渐近的火光，径直向前方走去。
他也不明白自己在同谁置气，这样有些小家子气，何況身后那人救了自己好几次。但，刚刚那阵心悸的感觉，让他很不好受，像是被人推进了冰面下的水，寒凉刺
骨，又室息难忍。
身后之人也没有说话，两人一路无言地走着。
直到走到一个岔路，钟会不得不停了下来。他轻咳一声，想回头去问身后的人，但想起他说的“别回头”，及时止住了自己的动作，只偏过脸问道：“先生，该走哪边？”
“这要你自己选。”
“什么？”
“我只能保护你的安全，护送你到彼岸，但这途中的路，是你自己的命运，只能你自己选。”
钟会犯了难，“但，我不知道。”
“你不用知道。你只需靠直觉，选出一条路。”
钟会闻言只能闭上眼，静默了几秒后指向右边的道路.
“走这边。”
转弯之后，浓厚的黑雾貌似渐渐消散了，能清晰地看见小路蜿蜒的走势和路旁一具具森然的骸骨。钟会抬头，却愕然发现黑云散开，月亮犹抱琵琶地露出了她半张
脸。
这是一轮血红的月。绯色在云周一圈圈晕开，涂抹出最残凉诡谲的月。
景象太过惊心，钟会索性不去注目，只顾埋头赶路。

渐渐他似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说不上刺鼻，但总让人觉得闻着胸口发闷。
越往前走这味道愈发明显，终于他们来到了这气味的源头，是一股氤氲的泉水。
很久没有开口的引渡人此时道，“恭喜你，你到了黄泉。”
钟会惊愕，“什么？！”
〝黄泉是你的必经之路，这说明你选对了。”
“可黄泉不是人死之后…”
“你确实已经死了。你不记得了？”
刀光剑影，烛影飘红，枪戟和厮杀之声不绝于耳……琐碎的片段闪过，让钟会的头像是要炸开般疼痛。
“一柄剑，穿过你的腹部，鲜血汩汩冒出…然后你就来到了这里。想起来了吗？”
忙于梳理脑中纷杂思绪的钟会此时并末注意到他一向平静无波的语气中的异样。
“好像...是的，我死了。那我们现在是在向哪而去？地府吗？”
“不，你已经在地府里了。先前追杀你的那些，都是地府恶鬼；沟壑下是油锅汤镬，地府十八地狱之一，我们要去的生之彼岸，也就是鬼门关，过了那，你才能转世投胎。
“这里我没法帮你了，你得自己游过去。如果借助他人帮助的话，你就永远上不来了。这散发的气味，就是腐烂在其下的人的味道。
“要游过黄泉，才有资格登上忘川之船，载往生之彼岸。
“水下面会有东西拽你，切记，不要迷失了心智，千万不能被它们带走。”
这黄泉大致有五六丈宽，远是不算远，紧要的是摆脱水里那些不讲理的东西。
钟会缓缓下入雾气环绕的黄泉中，对岸的位置有些朦胧不清，他摸索着向前游去。
游至半途时有一双手抓住了他的脚踝，他经不住颤抖了一下，他努力想摆脱脚下的阻碍，可越挣扎却有更多只手缠住了他。
那种窒息感又回来了，他不得不使劲仰起头才能呼吸到空气，可他明显感觉他被越拽越深了，不断有水灌入他的鼻腔，他的四肢也越来越无力。
此时有无数声音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脑海
- 放弃吧，别挣扎了。
-反正你已经是死人了，再挣扎也没有意义。来与我们一起吧，在这里你能得到永生。
-还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能把其他人都至于股掌之中，这不就是你生前最想要的吗？
我生前？对啊我已经死了，还这么拼命干什么……钟会的
四肢渐渐卸力，下一秒他就要得到永生了，再也不用费心劳力，再也不用拼了命去得到一句末必是真心的称赞、去留住什么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
“钟会！钟会！”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意识渐渐回笼，想睁开双眼，看看是谁在唤他。
“钟士季！”似一击重击击碎他浑浑噩噩的思绪，他猛然惊醒，奋力踢开水鬼缠住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游到了黄泉之岸。
怪不得没有人想死，都拼了命地要活着。阴曹地府如此可怖，谁愿意在此久留。
引渡人早已在岸边等他，看他攀上泉沿还伸出了一只手想要拉他上来。钟会看着他，他似是意识到自己先前说的不能凭借他人之力，颇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
钟会上岸以后，还是无言地注视着他，虽然他的面容在面罩下不被外人窥见一分一毫，但钟会总觉得他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引渡人没有理会他探寻的目光，丟给他一件干净的袍子，“走吧，快到忘川了。”
他们走到忘川河边的时候，一叶轻船伴随着笛声从远处向他们驶来，不见船夫也不见吹笛之人，分外瘆人。
天上的红月已完全露出了她的面容，绯色从圆月周围漫开的范围越开越大，这景致量诡异，但也妖娆到了极致。
引引渡人跟在钟会后面上了船，“在下一波黑云挡住月亮之前，你必须要过鬼门关，不然这一路就前功尽弃了。
“船上只有一副染，你来划，我解决这下面的东西。不要问我方向，跟随你的心来决定。”

刚开始一切都很平静，钟会只能听见桨拨开水面的声音。
一直以来因逃亡而加速的心跳此时缓了下来，钟会知道引渡人就在身后，所以他也就放任自己追随这久违的宁静，稍稍将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了一会儿。
他开口问身后的人，“先生，你为何做这‘引渡人’？”
“以为到忘川就无忧了吗？还有闲情来打探我。”
“不，我感激先生‘引渡’之恩，想着毕竟相识一场，我们相处的时间又如此短暂，不想就这样对先生什么都不知。先生也不必担心我泄露什么，转世之后，我就什么
都不记得了不是吗。”
身后沉默了很久，久到钟会都忍不住想回头，那人的声音才淡淡响起：
“引己亡之魂，渡未知的命。”
“可先生不是说，自己的命运都是依赖于自己选择？”
“那是说你。”
“好吧。”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钟会耸了耸肩，“无意冒犯，那先生是人是鬼？”
“原本是人，现在是鬼。在地府还能是什么。”
“最后一个问题，先生引渡我，是宿命还是选择？”
这次钟会没等到他的回答，河面水波骤起，一圈圈向他们的方向荡来，远处再一次传来悠扬的笛声。钟会暗道不好，就感觉船身一晃，他险些栽进水里。
“掌好船桨，别管其他的，使劲划。”
钟会感觉水下似有无数只手在推搡船身，而他已听见身后引渡人的拔剑声。“桀——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传来，像是风穿透喉咙、击打骨头的声音，钟会一点都不想回头看它们的样子。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划快些，快些到生之彼岸，就可以逃离这个地方了，
突然一只恶鬼爬上了船头，睁着血红的眼咧着嘴对他嗤嗤地笑，露出一口所剩无几的牙，看得钟会一阵恶寒，手一抖险些松开船桨。身边也突然多了许多双手扒上了船身，钟会心一横举起船桨将他们全数打下了水。
引渡人跃至他身前．挥剑从那只恶鬼头顶正中劈下，它裂成两半的身子沉入忘川之
中，没有惊起一点水花，终于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水面上矗立着一道城墙，而城墙正中有一个黑洞洞的关口，这应该就是鬼门关了。
钟会抬头看向天空，只见一片黑云已经逼近了月亮绯色的边缘。
他将船停靠在关口的阶梯之下，刚抬脚准备迈出船身，可这时船身猛地摇晃了起来，他重心不稳向前倒去，所幸引渡人及时拉住了他，才没让他掉入忘川与那些恶鬼为伴。
引渡人松开握住他的手时，钟会不小心触到了他左手心的一道疤。
有一只恶鬼藏在船底一路跟随他们到了鬼门关下，就是等候这最后一击。引渡人将它解决了之后迈上阶梯，将火折递给钟会。
“鬼门关到了。你拿着这个进去，我只能送你到这了。”
钟会接过，却没有回话。引渡人抬眼看去，却见钟会将火折伸到了他面前，他被
突然逼近的火光晃了眼，待双眼适应后仍语气无波澜地道，“我告诉过你不要回头的。”
钟会没有理会他这句，只是坚持地执火举在他面前，妄想看清他藏在面罩后的脸。
“先生何不把面罩取下，最后一刻也不坦诚相待吗？”
“你的要求末免有些无礼了。”
“你左手心的疤是怎么回事？”
“千这行的，和这么多地狱恶鬼打交道，怎么可能不负伤。”
“哦？有一个与我结拜为异性兄弟的人，也曾在左手心划下一道口子。那时他说会永不负我。”
“不过是巧合罢了。”
“也许是巧合，”钟会退后两步，收回了执火的手，光影缓缓从身前人面罩上褪下，他与身后的夜色更融合了些，仿佛下一秒就要陷入黑暗中去。“但我不信巧合，姜维。”
面前人又陷入了那种让钟会心烦的沉默，他想他肯定是在找一句“合理”的谎言来搪塞他。
他对他说的谎言够多了。可只有相信了第一句，才会有后面无数句。
善泳者溺于水。
可他这次却承认了
“你不是忘了吗？”
“你告诉我我已经死了，我回忆死前场景的时候，不可能会不想起你。不过之前一切记忆在我脑中都是模糊的，直到我摸到你手心的疤。真该死我连这个都记得那么
清晰。”
面前人轻笑了一声，钟会终于听到他末经过变声的声音。

“士季你该走了，云马上要遮住月亮了。”
黑云挡住了月亮的半边脸，和初见到她的时候一样。钟会没有在意这个，继续说，“这里不是地府，而是地狱吧。”
“是。”
“我早该想到的，恶鬼明明在地狱才有。”
钟会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想笑。他如愿笑了出来，却越笑，眼角越泛酸。
“为什么，你本可以好好活着！”
“我们结拜的时候，我说会永不负你。这在当时，是假话，但系真心。现在我来兑现我的诺言。”
“姜伯约，已经违背的诺言，现在再去兑现，又有什么价值。”
“对不起，士季，”姜维放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复又松开，
“你走的时候，记得不要回头。”
“不回头就不回头，谁稀罕看你。”
鬼门关口被一片黑雾笼罩，看不清那头末知的路。钟会走到关口前停下，火在他脸上留下或长或的影子，“最后一个问题，你引渡我，是宿命还是选择。”
“是宿命，也是选择。”关口黑雾微动，将姜维最后这句话卷入了风里。
钟会迈向鬼门关的一瞬，身后姜维的身影化作了一缕烟，飘向他手中的火折。火焰跳动了一下，亮得更加刺眼，灼得他眼生疼。
黑云将月完全吞没，空中不见半点绯色，鬼门关缓缓沉下了忘川河。
——传说有引渡人，以命燃灯，可引地狱之魂，渡往生。
你走的时候，记得不要回头，因为我已不在你身后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