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督府坐依安定门，每至阳春风沙肆虐时，便能听见城外如洪涛喷薄般的沙浪翻滚声，全然没有京都安定门内家宅的平宁。私以为这是从前官署营建时埋下的寓意，身为雄关要隘的一方制台，理当知地知天、安土息民，养成一颗悯怀之心，恰如眼前的皇胤一般】
【然而如今已长夏炎炎，叩德敬存听不见风沙，便也惫于顾虑民生，督台之位亦将出缺——圣上宣慰家严并准我归京追孝的贶旨，业在几案上搁置有数月，只待将雍王这处料理完全，我便应登上归京的车驾了——是以此刻雍王的琐碎叮咛，的确令人腻烦】
尔今能如王爷这般于民生之事上事无巨细的，莫说是皇胤宗室，即便是忝承父母官之名的州县郡守，也是不多见了，下官又哪有嫌啰嗦的道理。
【转脸仍堆出个完满的笑，并不将偏私逐谋的一面彰与他瞧，一壁拣起另一桩话头引他分神属意】当田局的事宜已备办，拣选来做主事的格图肯素来稳妥，王爷要见一见么？

【几分讪讪赧色擎于面上，再闻后话连忙就截下这茬。须知人家与我讲求个客套，倘使我就蹬鼻子上脸，再来个班门弄斧，也要自觉不识趣了】
诶，不必麻烦，制台办事一贯妥帖，我信得过的。不过、
【扮作个两面皆光的刀切豆腐，才不违误雍王一贯圆融的态势，以是话锋一顿，就势转向他麾下皂吏，再添嘱咐】还是要再安排几个人去同士绅富户们说项说项，就道、道本王与百姓，皆感怀他们的善举云云。说到底，而今是我们先打了个响亮的巴掌，将人打疼了，总也要给个甜枣的嘛。
【清癯骨节叩在案几上，实则更挂碍的却非为这些琐事——田壤灾荒绝卖，而今特令回赎，原也有悖于法理，假使公然条奏，再颁之四境，或它日招徕纷繁争端，未免前功尽弃。于是笑意微敛，刻意凑近几步，遂同制台压声】适才说得这些倒都有章可循，只是我倒不知道，后头回赎土地这茬，制台预备怎么料理？

【紫闱内的森森剑戟，从来不比宦场中的逊色分毫，眼前的雍王显然就是在其中淬炼成“材”的绝佳范例，文词练达，机锋挑激，实无逊让之美，但叩德敬存不应耽于此战，陕甘的旱灾只是初有计猷的天潢们征伐的戏台子，区区制台在他们眼中不过碌碌庸流，逢场作戏便足够，着实不应趟进浑水里得不偿失，于是从善如流，亦向侍立的胥吏们添句】
可都听明白了？今日依仗着王爷的体面，才有那些富户们肯俯首称是的局面，若想图来日的安稳，就得照王爷的意思妥帖宣慰，不然今后打起交道来，如果他们要一抒旧怨，首当其冲的仍是你们。
【将案上卷册一拢，正欲挥袖遣手下人各领命去，又见雍王肃容，是以附耳过去，听罢他抛来的墼砖，却没急着如他所愿一般，立刻做就引而来的鸣玉。故作紧张的遣退众人，方拧眉犹疑道】
臣倒以为回赎这事早达天听，原来还有的掂量？

确已早达天听，不过制台这些日子，就没琢磨出什么不对来？
【始自职任吏槽以来，经手熟人熟事甚蕃，业已习惯了这半推半就的门面话，遂也不忖他话中究竟，任他察察而明却故犯糊涂也好、如堕烟海真切不明就里也罢，径自附耳说起小话，话中有意循循相引】
这陕甘的奏陈已抵京数日了，照理说批复也早该下来，却迄今毋有半分动静。要说咱们措置不妥当，圣上不允吧，这体恤灾民、回赎贱卖的土地实在是桩利民的好事，我琢磨不出这京中能有什么驳斥的情由；要说皇父也赞成此举，却又为何不早些颁下明文诏旨，以教我们这剌手差事更好办些？
【将心中措置已久的“思疑”抛诸台面上，意有所指地一挑眉】
制台，【倏地唤他，话中有喻】四境之内可不单你这治下才有灾民啊。

【两厢对谈的含混云翳，终由雍郡王撕开一条口子，绽裂处透见了一毫孱弱的光】噢，果然仰仗王爷点拨！
【惟有他愿做这拨云之人时，叩德敬存才肯奉赠一份力，襄助这段对话豁然睹日】
九州四海虽仰赖睿治而承平，天灾地异却也难一应蠲免，若陕甘开了回赎的口子，并公然宣扬，四境内必然纷纷奏请仿效，到时候若如陕甘这般纷争四起，纵使咱们王爷有三头六臂的神通，也无法处处宣教、平息。

正是此理了。
【这一通太极打全了，话锋也始自讳言转为正题】
今遭田土特令回赎，原也是为了怜恤两省灾黎，可说到底，还是强拧了民俗律例，倘若各省都效法陕甘，再将奸民争讼的口子撕扯开，那只怕我在京中，也要睡不安生了。而今您能体谅这个中情由，小王甚为宽慰，我想——以制台辖制地方的本事，既不明堂招摇，又要妥帖摆弄好这桩公事，当也不是什么繁难吧？
【不俟回覆，掺带审视的目光，就于他面上打了个转，倒似迟滞醒馈过来，笑说】
制台就是制台，分明心里早已明镜儿一般，却还要等我将话说全。

【兰州的日落别有情致，广漠为红浪一般的霞云做衬，流过城内每个在俗世中挣扎过活的黎庶头顶，施下甘露般的恩赉，却也仅仅如此了，不肯再往前进】
【叩德介甫并没再细听其后的絮絮交代，我负手肃立皇胤跟前儿，目风却越过他肩头往西侧的菱格窗外遥望，而黄昏的暖光正倾洒在雍王身后，彩绣的五爪行龙被晖暎出金灿灿的色泽，似乎就要活神活现起来，替他的主人诉说为难、踌躇、顾虑，好教“惠不能泽四方”的道理听起来、至少听起来公道一些】
王爷说笑，下官鲁钝至此，哪还敢在您跟前假充愚夫？
【任膺绪如何翻滚，叩德介甫依然从善如流的抬手，替他掩住陕甘境外苍生的耳】您放心，这桩公事我必躬亲督办，务保不出差池。

【我晓得宦海中泥足太久的人，都稀罕以情巧万端的手段粉饰自个，遂而当下也不必去忖个中真伪，就似他也恰如其分，绝口不谈京中收尾的活计。以至现下聪明人两厢会意罢，倒皆适时地将话茬收止，抬首尽为不掺杂绪的温笑】
您办事，我放心。
【铺叙罢了，总算也喘出口气儿来，撤步让开些许分寸，音调也还复早先轻快】
对了，我听说制台不日也要调任回京，既如此，我就先与您道一句可喜可贺了。
【拱手揖礼罢，业已看到膏车秣马的来日，话中也余下一腔喟然】就快走了。都说西北蛮荒，可我看这兰州的风情也好，别样得美，若不是公务缠身不好逗留，倒真想四处逛一逛。

【弄风抟月本是我在容膝书斋就学时就再擅长不过的，反倒是宦海的奥援手段曾令我挣扎泅渡许久，才寻到个安适的方式自保、甚至有了斡旋之能。但刻下我却只能喑口：雍王这趟差事办的急，听闻先前还曾被责令闭府自省，正处于需要重新自证价值的綮要时刻，是以，他对我缘何要回京、宸造为何要下旨宣慰，这些个与庶务无干的琐事有所不知，也是理所当然】
【诚然这或许是他的私衷，但毕竟涉及我父丧讣，我二人之间也没有足够的情分使我主动为他开脱或宽宥些什么，故只肃了容淡淡答】
算不上件值得祝贺的事。下官与王爷恐怕也无法同行了。
【还礼罢，即召来胥官措议详节，余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