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可得长年少//赵惊)
案上这本高句丽的画卷,应被主人翻过很多次,边角泛黄,还有残缺——像被虫子啃过一样。我该趁太阳西沉、燃烛点灯之际追忆一番旧事,这种时辰很合适想一些过去的人,但没能来得及。
吴伯找我时,我刚点亮那根细长的蜡烛,烛火随着他应声进门也晃,图上笔绘的江河似乎跟着光开始流淌,像翻涌的波涛。
他说,侯爷,外头有人找。
我其实很好奇,也半点摸不着头脑。自从雍王走后,我渐渐不再交游,同狐朋狗友们断了联系,仿佛回到最开始来到汴京的那些日子,深居简出,翻读书目。只有某位脸皮极厚之人,会撑着墙头一跃而下,吵得鸟雀惊飞,一个抵十只鸭——倒也不负其名。
更甚之事,有日他以怕我一人住着太孤单为由,竟大摇大摆地搬进了庆雍王府,常常一住便是一月。
吴伯答道,是位面生的郎君,说要找府中少主人。
黄昏的光比白天更暖,我乍一看那人,面部线条被夕阳烘得柔和,可仔细看却又有些说不上的锐利。
他像愣了会儿才看见我,笑得窘迫又十分肉麻,我甚至感觉后背生出了一阵恶寒。
他说,闲来无事,想过来看看你,路实在有些长。
我一直盯着他,没搭话,他又侧耳,提了声调道,赵京?
——这是个试探的问句,我以为他并不识得我,否则语气不该是如此,可他又确确实实地念出了我的名字。
赵惊一脸黑晃进门的时候,仿佛一块巨大的泥砖,瘦瘦长长,也像那种饿死鬼,无精打采又偏偏认得财主家门。而与他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我忽然想起来了这男人是谁。
小燕是吧。
我放声喊了句。
“赵惊!”
我朝赵惊笑,笑得惊天地泣鬼神,他意识到不对之时,我已然堵上了门。
“冤有头债有主,掉进泥潭还吃土,出门白衣返则乌,呜呜,呜呜,可别哭。你朋友候你多时了,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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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来处,自当也有去处。如果说赵惊的归宿是他口中的小燕,那么我的归宿又是什么?
在庸王府的时候,我以为我的一生只会如此度过,看父亲与新任王妃的眼色,做长弟称职的兄长、伴读,甚至做他们眼中不配袭爵的,并非纯正的汉人。
我那时想我属于浪涛,属于江水,像我生在汉江边却死在赵宋水乡的母亲,如果我决计要走,那便洒脱地归于河流。
我没想过遇到赵伏偃,也没想过他替我解围之后会把我留在身旁。我喊过他父亲,拗口的、别扭的、小声的大声的、心甘情愿的。
其实他只大我不过十岁而已。初见那年,他才在御廊辟府,少年丰神俊朗,意气风发,却故作老成深沉,就这样跌撞地成为一家之主,认了我,收养了岁欢,也待赵惊与王霄良善。
他是个很好的长辈,也是位极合适的爱人——所以他与相王离开那日,我其实早有预见,汴京留不住他。
如果一个人要离去,总该向谁道别。
我想来想去,却只能想到赵惊。
一个地方之所以能打动人留下,不只因为那一片土地,还有那片土地上的人。儇国出降,赵惊常往来旧曹门,汴京没有什么值得我惦念的了。
我想去看看母亲的故乡,那张在灯下端详过无数次的图卷,还有上面那些蜿蜒而绵远的河流。
也许这要花费许多年,也许我会愿意留在那里,又或者离开之后,我又想回到我出生的地方。也可能还没走出宋域,我就会开始想念这片生活了十数年的京都,我名字的来处。
打算同他打招呼那天,赵惊又去了旧曹门街的盛宅。我想给他留个字条,又怕他难过。他一定会为不告而别而难过,打了那么多次架,我知道他。
可我也不想当面跟他说,因为我弟弟的眼睛,红得总是很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