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歌
古书有言，谪仙沢田一脉代代相传，隐于凡世，所经处，无奸无盗，百姓祥和。神兽华成守之护之，不离不弃，传，至十代，天降奇异，故变之！
“很晚了......”凉凉的风，习习的拂过脸颊，耳边的声音轻飘的几乎要听不见，双脚有些站不稳，扭过头，浅浅的扯出一个微笑“他会来的，我信他。”
风紧了紧，满树繁叶像是要被分离开枝干一般，大大的榕树底下，朦胧的身影在烛火的映照下随风摇曳，裹在身上的袍子扬的要飞上天，靠近些，也只能看清那人藏在袍子底下的，捏着灯柄的手指，纤瘦而细长。
身边的人在寒风里瑟瑟发着抖，不时拢拢衣裳，时而看看那个静默站立的人，时而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向模糊的远处，忽而，长长的一声叹息，在清清冷冷的夜里显得那样的突兀“何必呢......”而很快，又都归于静默。
哗啦啦一片叶子松动的响声，‘扑’的，仅存的亮光也灭了。
握着灯柄的手没了力气，已经熄灭的灯盏顺着手滑了下去，两个身影渐渐被黑暗吞噬......
在晨光挤进这片黑暗的前一秒，从风里传来一句“若他能用千年来等我，等他一生又何妨？”坚定的语气伴随着另一个人轻微的叹息。
五年前，林州城，还是繁华的模样......
“华成，今日你可不许拦着我，哈哈，我们不醉不归。”那时他白衣一身，如玉的面孔，眼中尽是不驯的桀骜，手中折扇一挥，化作风流无数。
“是，少爷”被唤作华成的低低应下，却也掩不住爬上眉梢的喜悦。
满城风雨，闻有江洋大盗，游行于夜间，剽掠烧杀，为人惶恐，侠义之士，抓获其于楼阁上，众人得以共睹贼人之惨败，忽而人群中大呼“乔托大人！”乔托此人一夜传遍林州。
乔老爷笑眯眯的打量着被外面尊称大人的儿子“乔托大人”拱手，作揖，笑的含蓄。
“父亲大人，孩儿先行一步。”语毕，恭敬退出！
乔托和随从华成乐不此彼的说着当日盛景，来往的街道上，不绝于耳的叫卖声，断断续续的咿呀声，两人皆是置之不理。
“华成，你觉得那人武功怎样？”
“非池中之物！”
“好一个......”池中之物还没说出来，眼神就落在不远处，脸上尽是怪异的神情，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一般，手中的折扇也‘啪嗒’落地，身旁的华成还没反应过来，乔托已经消失在人群中，随着刚才所看之处追去。
幽深的小道，与之前热闹的街市形成强烈的反差，追逐期间的两人，连轻微的喘息都听的一清二楚，忽而，跑在在前面的那人忽的停下，双手撑着膝，大口的喘着气，脸涨的通红，喘气间不满的指着身后一直跟着的乔托，“你......你......你，干嘛跟着我？”棕色的眼眸中是清明的抱怨，随手拂去额上的汗珠，警惕的盯着相距不远的那人。
乔托摊开双手，一脸的无辜，眼里闪过一丝亮光，移着步子慢慢逼近那人，压低声音问道“那个，江洋大盗，你认识？”趁着那人呆愣的空档，许是好奇心作祟亦或是其它，一把扯下他头上的布帽，棕色的发丝如瀑布般倾泻而出，乔托惊叹“女的？”
那人连忙夺回自己的帽子，愤愤道“男的！你有完没完？”
乔托向后退出一步，轻摇纸扇，眉间笑的温润，拱手正色道“多谢兄台当日出手相救，刚才多有冒犯之处，请兄台见谅！”
那人脸色僵了僵“什么救不救的，你认错人了，告辞。”说完扭身就要离开。
看他要走的样子，乔托稍稍抬高自己的音量“在下乔托，敢问兄台贵姓？”那人顿了一下，回头迟疑着说道“你可以叫我纲吉。”声音软软糯糯，与刚才惊慌下的语气迥然不同。
乔托在那儿呆呆的站了许久，直到华成找过来“少爷，你......”乔托一怔，暮的笑了起来，嘴角微微上扬，小孩子得到糖果般兴奋的对华成说道“华成，你知道么，我找到他了！”
“少爷是说......那个救过我们的人？”华成低下头回想着当日的场景，乔托唇边的笑意一点点扩张开来，眸里兴奋的光芒不灭，一句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响起“是他，华成那日你可见得他的容貌，我们，很像！”
华成抿抿嘴，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三四月的时节，惹人的柳絮四处纷飞，春意浅薄的让人烦躁不安。
“纲吉兄，你平日里住在哪里，下次有事我好直接找你。”说起这几次的巧遇，纲吉实在是不能理解眼前这个有点儿胡搅蛮缠的纨绔公子“乔托大人，您为什么总是跟着我？”他学着平日人们叫他的语气，重重的问出这个困扰他很久的问题。
乔托又一点点的逼近他，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说呢？”
纲吉耳根一热，立马惊跳而起，落荒逃走，摇摇晃晃的差点儿跌倒，乔托轻笑，悠哉的摇着纸扇，半眯着眼，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如此一来二去，华成无奈问出“街上那么多人，隔得那么远，少爷怎么总能看见他呢？”
乔托笑笑，打趣道“比如，隔那么远，我也能认出你。”华成凝噎。
次日傍晚，乔托邀纲吉去宴饮，圆月如玉盘，皎洁无暇，娇怯的挂在夜空，欲拒还迎的撩人模样。
玉香阁，清越悠扬的琴音，衣袖飘飘的舞姿，曼妙醉人的歌喉，翩若人间仙境，纲吉却还是被浓厚的脂粉呛得很不是滋味，连华成，眉头也是拧着的，乔托对上两人或不解或埋怨的目光，只是吩咐找个僻静点儿的地方。
上了阁楼二层，右拐，最后一间房，鲜有的安静，清雅的别有一番意味，华成转身拉上门栓，随他们一起坐下。
乔托静静凝视窗外，眸中似有波光流转，映着盈盈穿过栏杆照进的月光，受蛊惑一般，起身站在窗边，一脚踏在栏上，纲吉惊呼 “小心” 转眼便到了乔托跟前，情急下扑了上去，两人摇摆许久，从楼上摔下。
风扬起，身上的衣袍交缠不休，橙光乍现。
乔托身体离地，四周泛起橙色的光，金黄的头发长长的披在身后，橙红的眼眸闪烁，脸上全然是之前从未见过的威严。
纲吉已经被惊吓到说话不能，天旋地转，乔托正抱住他往下落，风起际，棕色的发丝和金黄的发丝交织。
“沢田纲吉，你身为沢田一脉，何以不认得我？”乔托温润的声音响起，随后抱着他轻轻一跃，进了楼里，华成向后退了退，眼里飘过一丝迟疑，“少爷，你这样会耗费生命的，而且，他不一定就是......”
乔托勾了勾唇角“他是！”笃定的神色，却是不急不缓的语调。
纲吉先是一惊，立即解释道“你们弄错了，我不是。”语毕，慌张离去，乔托身边的光芒渐渐淡去，倚着栏，侧着身，柔和的烛火竟映出几分落寞的味道“华成，他为什么不敢面对呢”疑惑中略带迷茫的问出心中所想。
“一定要这么快么？”华成说的有些颓然“就算他是，也可以等到他自己发现，等他自己找来，为什么是我们找他，而且，作为继承人，少爷，他还小啊......”
“我已经没有能力再等下去了，我本是已死之身，能再活这一生，已是万幸。”乔托平静的说着，眼里像是进了风沙，竟有些许泛红“华成，以后，你会陪着他的吧。”
华成轻声应下，袖里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纲吉这几日躲在家里不敢出来，乔托说的沢田一脉和父亲说的是一个么，应该只有一位沢田后人啊，那......那他，是谁呢？
他烦闷的挠挠头，现在父亲又不在，遇到这种事可怎么办才好，“啊，对了，记得暗格内有祖上传下来的书籍记录，我去看看。”这么说着，起身去了自家密室。
听父亲说，这个密室建成的很早，年份甚至比这个宅子还要久远。
昏暗的密室里，摇曳的烛光不停地闪烁，纲吉安静的坐着，看的入神，不觉轻轻的读出了声“沢田家康......沢田一脉......”一团光猛地刺进眼里，晃得睁不开眼，待到稍稍能睁开眼时，纲吉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乔......乔......乔托......你......你怎么在这儿！”
金发橙眸的那人正以奇怪的眼神打量着纲吉，声音还是那么温温润润的“诶，竟然被人召唤了，小鬼，是你么？”随后，表情更是怪异，轻笑着“呵，这一世，我还活着啊。”
纲吉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又不敢和眼前的人，不，鬼？啊，总之不敢动也不敢说话，此时还在外面的乔托，停住正在前行的脚步，“华成，我被召唤了，走，去看看。”不过转眼，就进了密室，四人眼里皆是惊讶的神色，两个让人分不清是真是假的乔托，慢慢靠近，合为一体，就在这时，华成忽的对着纲吉跪拜下去，恭谨的说到“神兽华成奉命前来，请吩咐。”
“啊.....什么......那个......乔托大人你家随从......怎么了？”棕色的眸子明明暗暗。华成此时已然变成一块通透的圆玉，闪着淡淡柔和的光，悬浮在空中。
乔托走到纲吉面前，伸手点向他的额间“沢田纲吉，吾等今日正式赐予汝沢田一脉力量，望尔日后小心使用。”在还差一点就碰上时，纲吉的眼睛忽然变成了与乔托相同的橙红色，声音清冷的不带一丝感情“沢田大人何以一直对我纠缠不休，家族万万，莫非非我不可？”

乔托并不理会他说的话，执意向他额间点去，纲吉偏头闪开，乔托微叹一声，“纲吉，别闹。”罕有的宠溺的语气，纲吉一愣，直直的看着乔托，看的到他眼里片刻失神的自己“什么力量，什么承认，我......唔.......”没说完的话尽数被堵了回去，以唇封缄。
温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那是......谁的泪。
古籍云，沢田一脉，本为最高贵天族，因动凡情，破六欲，被贬为地脉，守护凡间，第一代守护者名曰——沢田家康
算而今 ，百年有矣！
自那次密室事件后，整个林州城除两人外，无一人记得乔托这个人。
江洋大盗为侠义者破，侠者隐姓埋名，游走江湖，不愿告知外人身份！甲子丙年，乔老爷外出，遇事，不幸，卒！
“听说，乔老爷死时有仙人来接呢。”
“啊，活着做好事做的多了，约莫成仙了罢。”闲人嘴里的闲言碎语，不过图个新鲜，找个乐子。
街市上依然来来往往的人，咿咿呀呀的叫唱声，春风桃李，秋雨梧桐，年日复加，并无什么变化，李员外又娶了一房，玉香阁的头牌被赎了去，明日有新任县令到这儿来任职，翠花跟二牛生了阿牛，卖鱼婆婆多卖了一条鱼......要说变化，大抵都是些平人家里的琐碎事。
玉香阁二楼右拐最后一间，隐蔽的险些让人忘记。
此时坐在这儿的，正是纲吉和华成，年月的消逝，将纲吉昔日稚嫩的脸庞打磨出了棱角，端起茶杯的手指纤瘦细长，指甲修的干净，捏着纸扇的手偶尔会拍打两下桌面，可手里的折扇从未见他摇过，棕色的眸子清明如许，不见得什么其它，只是望着窗外时流过复杂的神情“我以为，你会拦下他的。”
尘封在回忆里的人突然被提起，翻涌而至的记忆洪水几乎要将他们都淹没。
华成依然是以前清秀的模样，眉头平展，对纲吉突然的话呆了一下，斟酌着开口“我没有办场去阻止他，这是不能逆转的事，就像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
纲吉眼睛看向华成，“你知道吗，其实，除了江洋大盗那次是偶遇外，其余的多多少少都有几分故意，我知道他是沢田一脉的守护者，不过没想到是第一世......”
华成听他这么说，急忙接上“如果知道，就会不见他么，少爷他......也是在故意为之。”纲吉端着茶杯的手一愣，茶水差点儿飞溅出来，压制住自己心里的不安，把茶杯放在桌上，声音有些颤抖“你是说......他......”
华成点点头“起初，我也以为是为了寻找真正继承人的事，少爷才每天都去找你，可后来，他每次看到你，都很高兴，你走了以后，都会一个人发呆，常常叫好几声都没有反应，想来，是有喜欢的人了吧。”语气中有几分思念的意味，“少爷以前说过‘华成，你懂么，那种茫茫人海独舟一芥的飘渺，作为强者内心的孤苦，所以打我第一眼看见他，就知道，那个看起来有点儿冒失的人，总是强颜欢笑的人，其实很脆弱，为什么会这么想呢，因为我们太像了，相似的何止容貌？’也是那一次，我隐约觉得，少爷他啊，喜欢上一个绝对不能喜欢的人。”
纲吉坐在那儿静静的听着，天知道他内心狂躁的可以掀起整个宇宙，紧紧握住的手，指甲嵌进了肉里，露出隐隐的血丝，沙哑着声音“怎样，他才能回来？”
满室寂然，屋外有杜鹃哀鸣，声声扎心！
谁都知道为了下一任继承人，为之继承者需以死为代价，来确保其完成。然死者复生，谈何容易。
华成过了很久，才低声说道“少爷，本是已死之人，如今这种情况，得看他自己了。”
若心有执念，上不得天，入不得地，凭着仅剩的元气，可在人间做一世神灵，待得元气耗尽，魂飞魄散！
五年后，林州城
是夜，一片漆黑，远远有一抹微弱的亮光忽明忽亮，悉悉索索有人说话的声音。
“很晚了......”
“他会来的，我信他。”
......
“何必呢？”
灯火被扬起的风扑灭，完全陷入黑暗，暗里，有人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若他能用千年来等我，等他一生又何妨？”
......
恍惚中听到有人用温润的声音说道“闻说，生者之执念可唤醒死者之魂灵，我这不生不死之人，今日被唤醒，你们可是有事？”夜里，看不清谁是谁，只听的压抑着的呜咽声
“少爷！”
......
“本是无事的，只因有人当日莫名轻薄在下，问个清楚罢了......”尾音都是颤着的。
晨光缕缕闯进眼帘，风裹着那人温和的笑一并闯了进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