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无戏可唱，甘于寂寞的时刻并不多。）
（除了雨点爽快，砸翻缸中睡莲的夏日，除了大雪鹅毛一样，飘满琉璃瓦的隆冬，便只有诸人“乱穿衣”，一片片梧桐叶纷飞，也能显现出当仁不让气概的初秋。何以至此？全因当一个太阳将坠不坠，澄瑞亭下残红粼粼的傍晚，同紫禁城的秋天相迎，四面八方，都将安静如御河。）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安静的，万物各得其所的秋日，在长春宫游廊中，与仰山堂的文德女官会面。）
一路未见着熟悉的女官，还以为大家各自散去，都躲在梧桐树、银杏叶下好眠了。
（我并非刻意要以这样一种，很有些伤秋意味的口吻说话。何况我们的头顶，画得是怡红院夜宴，千娇万艳，云鬓相叠的热闹。于是，自然而然地，不肯让话题，停在这一句暧昧、晦暗的感叹上。实际上秋天的颜色浓艳，香山顺理成章跳入脑海中，我这样问，）
秀秀，我知道你从北边来，——你进宫前，可在北京城待过一些时日？

（今日的宫闱像遍地金箔的富贵乡，断荷被放弃，就安静地俯卧在旁堤，漂亮又庄严。我分不清黄中透青还是翠里泛紫，枯烂腐朽之极，心里偏偏想捧起粗瓷茶罐看月亮，聊着家长里短与鱼咸虾淡，好像这样真就可以短暂地阔别流离颠沛的理想与指望，去拥抱亲切的家。）
（也许玉枢憧憬在山林野地中餐花饮露的浪漫，我却在一旁添柴生火。）
梧桐叶太轻、银杏叶太小，哪有闻着荷叶香让人好眠？（钗岳的声音温柔得像叹息，如果在夜里，大抵可以如江面的风一样吹进我滚烫的梦里吧？）
不是，我浑说的......（摇头。）我从没有这样入睡过，钗岳，你不要相信。
（秋神仙无端生长出两排牙齿，尝过梨花膏后，又不知甜蜜地把异乡人咬得生疼，实在可恶。隔夜的酒酿、快放凉的云吞、丢掉的脆虾壳，小狗与骨头汤，都在关东，不在北京。）
除去在湖上梅林划过船，再没有认真看过北京了，我没有北京的朋友。
（话虽至此，但我表现得丝毫不可怜。）

（可恨紫禁城，除了迂曲的护城河，勉强能与“宽邈”二字沾亲带故，余下被觉罗私藏的好风好水，最抵临者也在瀛台。御花园内的一汪碧水如绸，是那样的轻，那样的薄，不像海甸，可供泛舟，——当然，对眼下的叩德女官而言，即便有他人“珠翠太冷”的置评还在耳边，她最喜欢参与的热闹，仍与流光溢彩的灯、斑斓昂贵的衣有关。与自然造物的闻风坐相悦，只是留作闲聊的用途，比如刻下。）
嗯，荷花虽然残败了，但仍然有清香送人。（我分明捉住了文德女官，对于生活旨趣的模糊轮廓，但它还不甚清晰，以至我谈性未减，）
那你在黑龙江时，有枕着松林下的风声如涛，打发过闲暇光阴吗？
（顿了顿，声扬起，）看着小鹿穿林而过，再咬一口冻梨甚么的。那里比这里闲适吧？
（绘声绘色、颇有憧憬地问完，便摊开一个稍有些赧然的笑——毕竟，脚步从未丈量过北平以外脚步的我，很可能此刻的“妄自揣测”，在曾饮过黑河水的秀秀眼里，怪诞、放逸如晋人，有带着与他们无二的猖獗。至于北京城？北京，请暂且请你噤声，让话题快活地，跳去北方更幽深、辽阔的黑土地。）

当然有呀。
（如果我说大人与小孩拥有能够相通的苦乐，一袋黄金也换不来一颗真心，所以捧着真心奔走痴笑，这是否代表绝对自由。此刻我眼神极亮，不再是那颗邋遢的小板栗。）
那个时候不用掰着手指度日，不认五谷，也不懂柴米油盐。但我会想些没用的，比如明日到底是先去买梅花糕，还是先去拜夫子庙呢？或者都不要，去追赶飞鸟和鱼。
（去年的雪像山谷里的麦粒落在我失眠的夜，松林野泽从此成为心怀痴念的种，在献祭给高川的途中又突然被苍鹰叼去，我起誓要与不属于关东的雪发生激烈打斗后，主动忘却腐臭的悲伤。也许在她看来，长出苦艾的燕麦田实属暗淡平白，能掩盖生活狼狈的阴影......）
（但是月光照亮的地方，总会有几粒干桂花为它停留。所以我张口。）
额涅说，那里多难又多情。你会喜欢那里吗？

或许也不是全然没用。
（秋给人们带来繁华的欣喜感，同时，也给人讲月明露白、草虫絮语的闲情。）若是先买梅花糕，就能早些尝到甜头。
（我总相信，女性，尤其是对世间有过一定体察的女性，她们总能用最精准的词句，捕捉世上生发的一切爱恨、苦难，甚至是虚空。“多难又多情”，恰如其分的判定，哀矜勿喜，却并不伤情。所以我也怀着一种坦诚，如实与她讲，）至少眼下的我，很愿意想象那里的风光。毕竟在北京城，并没有那样一片足够浩渺、平坦的土地，容纳铺天盖地的大雪。啊呀！还有，我很想见见咱们的故里，听听老满洲的故事。
（人总有对“来历”的执念。）
与此相比，北平的人们爱在这个季节去西山载酒登高，或者去秋山看红叶。秀秀，对你而言，会觉得这样的兴趣太温吞，太庸常吗？

（我有一些口衔苇草、心底却无处安放的想念，然后学着文人模样，展纸研磨用工笔细细描摹，写下今日立秋、百病俱休的祝祷，捡来其中给她听。可我的话总像雷挥电霍、雨虐风饕一般杂乱无常，她还用耐心任去我塑成，这就是名门淑女一致的宽仁吗？）
你知道吗？
好巧不巧，那日的梅花糕过甜、夫子庙也过挤，我并不开心。（风吹就动，所以我丝毫不怪这种自由生长的定律。）原来世上之物不仅能做到不可兼得，也能一样都不给人拿到啊。
（马蹄踏过新生的草皮，我就在这个时候来到北京城，与巫小陶坐在小河边陪月亮一起到天亮，才到紫禁城，安静的夜晚并不常出现。但我又不知足，当着钗岳的面吐露心愿。）
鸟雀丰新羽，诗文逢新章，冬日是回首的好时节，如果可以还家，我要顶雪归去。
（话虽如此，北平人们，你们钟爱的秋色人间，关东人们也可以奔赴。）
秀秀可能只喜欢载酒......但至少会随波逐流，也不算白来。

（很难讲，让如此心境萌蘖的契机究竟是什么——毕竟昔日的叩德格格，眼高于顶、目下无尘，以为天子庇护的皇城脚下，已然呈览了这世上顶光线、顶纳罕的物件与人。大家都应该披纱戴锦，世世代代，朝朝夕夕，沉浸在金马玉堂的美梦里，心安理得享受来自四面八方的供奉，不是吗？）
（但若将心神全部聚拢于此时，我是说，望着文德女官，那双漾着北边不被山林拘束的长风般气韵的眼睛，我短暂摒弃了这样的想法，）
你看，你得到了一个道理，这样似乎就不是一无所得了……
（在十六岁的年纪，我渐渐变得更加沈静，能坦然地、甚至没有太多埋怨地，看太阳在每天一声不吭地升起，又日光之下无新事地降下。但终究不想在文德女官面前做一个论禅辨机的人，所以顿了顿，又道，）哎呀，但我若是造物主，一定不忍心见你扫兴而归。
（我又铺开一层笑，）但可惜，我的本领不大，只知晓香山一处人迹罕至，又干净的红亭，可以看层叠的，由青绿到绛红的枫叶林。在你北归前，倘若愿意的，——我想带你去看看。

（浑噩非我本意，有些事也非人力可以更改，或许秋风会在宽厚夜里咀嚼楼阁屋顶，潜入梦中飞来飞去，我噙着眼泪做关于莲雾的事大概是无用。但可以自信讲出，我生活的那片平原好包容，黑色土壤却不会滋生萧条颓漠，用文字可译作慈爱，撑过群山阔水，直达这里。）
（不开心又有什么呢？于是，我咧嘴一笑。）话是这样的，一想好受多了。
（没错，文德秀秀在每一处新鲜都中了招，烘烤着她时而游移的信念，会向往即将流沛的日子，像蝶送出秽旧不堪的信到原始森林，从此都鲜明起来。）
我肯定愿意呀，可是我有什么本领呢......哦，我会制桃子酿，还有葡萄酿。香山红亭，观枫饮酒，风雅应该不亚于夜间采芙蓉吧？
（我在努力书写、造梦。）

（但风过时，有银杏叶无可避免地坠下。）
（我听她施施然，又很鲜活地，以酒酿为我的邀约做最欣然的应答。于是，目光便不再追随那片飘零的银杏，尽管从长远的命运看，每个人都是树上的叶子，或早或晚，都必须迎接飘坠的前程。哎呀，我实在不该在这个无事发生的秋日晌午后，变得如此哀怨。所以我重新看向她的眼睛，）好呀，甚至明年春天，就可以劳驾秀秀女官备下佳酿……
（顿了顿，）毕竟陈年最佳。好啦——
（适时地想起我和她在红墙之内的职责，口吻轻轻的。）我拉着你讲了这席话，希望不曾耽误你奉差。

（长春宫游廊总是诗情画意，只有现在才会有些关于薄情的近似物，比如银杏叶子。最浓的才情在诗人笔下，最淡的肢体在我们眼里，于是乎山重水也复，候鸟衔去北京城的种子到南方，只有这些脆弱又广阔无垠的生命在手腕中搏动，然后粉身碎骨。）
（看似也没留什么遗憾，却有最具穿透力的声音，在胸膺中响起。）春困秋乏，娘娘准我偷个懒的。不过你倒提醒了我，确实有要事。
（秋风如偈，我与她告别，期冀的鬼矢神弓不张而发。）
钗岳，要和红叶一起等秀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