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是件很容易的事，不过是双膝一点地的功夫，认错理应要比跪下容易些，但在金龙椅前板直挺身半时辰后，我仍未依照他们的意思开口。福康大人是八旗老姓里的后裔，延庆的武探花，但到了校场上比挂壁压阵的前朝剑还不堪用，因为剑锋老钝可重开，但人不行，尤其是一个有了官身后十年再未离过京的武人】
【我不过是借他的靴养龟，用他的刀搅泥，再松了松他的骑鞍，让他不留神在西华门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翻了个朝天躺】
我问福康大人，他的刀斩过多少敌，他说盛世京畿太平，他不是刽子手，自然一个也没斩过。
【南书房的檐顶雨脚落得很密，但比往复进出的内侍们脚步声要轻很多。那些匝尖儿的靴面打我身侧来回，有时递进奏折与请安帖，有时回禀几样宫眷或朝官的日常，有时只是侍茶。没有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却从细微里处处感知着他们的体察与顾忌，这几乎成了我最大的难堪】
福康大人不应留在宫里做我的谙达，他不是个好老师。既老师立身不正在先，又如何怪得我不能以礼相待。
【雨势越来越大。书房里晦得要掌灯，此时是申、是酉？神色微动，忡怔望了眼密阖的扇窗，抿嘴向前】
汗阿玛，额娘有盆钟爱的蕙兰，儿臣每晨起请安便搬到廊下西晒处，未时回宫再搬回，早言此事不必假手长春宫人。若因雨涝死，额娘又要一阵伤心。请汗阿玛先允儿子救花，再回来接着跪。

@爱新觉罗应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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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有昭穆，如朝堂势分文武。】
【经年茶馆酒肆里，正逢文武双试，举子正论何为文制，何为武治？便听得高谈论阔者一言即可兵不血刃，又何须壮士埋骨。然武人拙舌，难敌此问，便才有我开口一驳，道是未有忠烈驰骋，你何能苦读诗书？】
【然，百家争鸣，文笔有德，武必有功，江山社稷难求文武双全罢了。】
【自古将相难和，况乎自国祚中武，到底因着武之一字，涨了将帅威风。元年里一场倾巢之下的剿腐风云，大多也是文臣入狱，念及平准之战，未敢仓促寒凉武将之心，故朝中文武有所倾斜，也在意料之中。】
【矫枉过正，过犹不及，遂这些年兵部常有坐吃粮饷，衰迈垂暮占要职难辞之状，想来是时候让这杆秤，恢复它的平衡了。】
【拿钮祜禄做个先例再合适不过，但削武之势，不得借由文臣之手，所以不得不说，钮祜禄在西华门的颜面尽失，倒正合我意，更合我意的是罪魁祸首，并非朝堂之人，乃朕之爱子——适疆。】
【然小儿不敬师长之举，亦不可助长，故借着适疆之手，劝钮祜禄告老还乡，再借钮祜禄辞官之事，偃新嗣之长气焰嚣张，两全其美。是故令其殿内长跪，又闻其口中不知悔改的碎念，目光从奏折之上，分于一眼睇他，片刻后未语，再将目光落于奏疏。】

【居高临下的目光短暂越投，即又垂收，此间唯有沉默】
【我原来时来南斋的，便隔此案站此处，于圣前与侍读学士们讨教问策，也有得过汗阿玛案前指点，借此临习过字帖。仍是同一方案，恭站时得的是慈孝，此时跪而相视却是不可及，迫我竖背直颈仍不够，还要竭目举望。几乎是咬牙截字】
儿子本没有错！
【分香的内监失手翻了狻猊炉，金器触地尚有悲鸣，浓檀熏得目涨涩，随昂颅端颚抬得更高，定住缭烟里昏昏的“中正仁和”匾额，继替的便是身侧又一人以头抢地的请罪声。方才我还在无援之境，转瞬便有庶奴同列而跪，我仿佛第一次识得皇权精妙，圣人的天下大同理应就在这南斋中，因不及老幼贫富，到这案前来，便也只鉴剩个一视同仁的“罪身”】
【晦褪的明黄在视中模糊，又渐息复，衔珠金龙盘顶怒目而下。我初回仔细地辨识这位亘远的拱卫者，它理应在这隔案间见证过太多的怒厄、惊惧、不驯…又或是软弱。我决不该是最驽钝的那个。来人沉默地掌起灯，烛引舔火而簇的一息，我分明看见了老龙眼中一瞬而过的锐芒。同霎已伏脊叩首，字句平整利落】
倘若儿子真在迷途不自知，请汗阿玛扶正曲直，训教儿子。

【小子有脾气，是好事。但眼下我所念及他这般莽撞的性子，到底是天性使然，还是我纵容所致。随着他的一声叱喝，连着进出宫人失了态。自大殿之内由里向外跪了一片，甚至当众人匍匐时，落下的金器还在地上打着转。】
【待最后一声响落了幕，才瞧见他压弯了脊梁，遂也冲旁人示意，大殿内才终于回复了方才的平静。】你若觉得自己没错，跪这儿做何？
【放罢手中册，腕落案沿，并未恼怒，甚至如平常小子问及课业一般，不辨悲喜。】
甭说是朕让你跪在这儿的，朕想你该不会认为若是宁折不屈，朕会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罢。
【或许我天生也带着些许反骨，虽然儿时没有如他这般顽劣，但为做错之事，我也坚决不认。故看着他此刻冠冕堂皇的剖白，又言】
那朕先教你一事，你若方才进来时就坚持不跪，朕或许还能高看你一眼。
【振袖一指堂下】既你要“讨教”，那就说说，哪儿想不明白？

多西晖跪的不是是非，是君父。
【恒无绝对，是亦为非——这是文人清谈里屡用的伎俩，言语诡辩失其短，意已倒错之间，故而我憎文墨是非的文臣，同样深恶名不副实的武将，我早已决意将脊骨与额首挺得够硬，此生绝不会为二者低头。至于跪——我以为这是禁宫中的教养，在累日积年的训诂里，在这副同旗冠姓的声势里，咫尺相近的权力向我贯彻的意志始终只有一个——俯首，但只需向权力俯首】
汗阿玛身立至尊之巅，注定要俯瞰众生，多西晖不求被高看。格物致知，求真务实——这是十六弟适知告诉我的，也正是儿子要向阿玛请教的。
史中贤相必出于州部，良将必出于行伍。而今书房侍读翰林未体察民生，不过读了些书便要在书斋里空谈治国，再看武库箭亭，乃至御前行走的武官，也不乏如福康此类虚受君恩，坐吃空饷的无能之辈。驽马尚不可为王前驱，那诸如庸臣，儿子为何还需忍？
多西晖来日要替君父开疆拓土，誓守国门，福康大人教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