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已至，四九城因循旧例般地洒落玉絮飞琼，衬得上市井口中传颂的“瑞雪兆丰年”。开牙立府已逾数载，虽有宝珍、淑怡二位福晋进府，却迟迟未有嫡妻入主。额涅总惦记着这桩婚事，三日前亲召入宫、耳提面命地叮嘱，称富察族中、靖宜姑母膝下有位格格正是适龄，生得仙姿玉貌、又有慧心巧思，当去登门造访。）
（富察一族乃是百年簪缨，京城上下能与之相较的实属寥寥。虽并不亟亟，可难却额涅盛意，便遴择好礼携之前去靖宜公主府访见。公主府规制气派，道明来意便有家丁引之往花厅小坐，口称长公主与格格片刻便至，还望十王爷稍候。于是暗定心神。）

（毫无意外的，年关将至，又是尾里，絮雪如约而至，嬷嬷早在月前就把新裳取来，说是今个儿有客要来，我思忖着岁尾里过府拜年的业不知是哪位叔伯婶婶，照常来说大抵不会是富察邸的，大多等着父母亲领着小辈往老宅拜年。至妆匮前，竟一时之间挑不出一支簪来，眉蹙起）
月前金银楼挑得款式还未送来？（我望着眼前铜镜，映出阿沛的垂眉的脸来）今个儿得空，你且去问上一句。
（素手一挑，择一支莲花玉簪递给身后阿沛。正欲开口说些甚来，门外母亲身旁的嬷嬷前来叩门，说是客至了，长公主请格格往花厅去。微侧首，扬了声）晓得了，这便来。
（阿沛替我披上大氅，在手中塞上暖手炉，即便如此，门方开那刺骨的风毫不留情面的吹得我瑟缩，并不多言，只顾着低着头往花厅去）
（穿过游廊，绕过假山，踏过小仆晨起清扫的青石道，就至了花厅，母亲上座，端着茶水说笑，旁有人并观不清容貌，许是嬷嬷在来时路上说是那位表哥豫王爷）
淮生，给额涅请安，给豫王请安。

（未几，靖宜姑母便含笑款款而来，忙起身揖礼问安。与诸位长公主姑母倒不常晤面，多是在年节宫宴时才攀谈一二。靖宜姑母面容慈蔼，倒是令人觉得容易亲近，嘘寒问暖地询着诸如雪天难行云云的话儿：虽多是客套，却也不乏亲和。末尾时方才言及膝下千金，尚未了解几句、便有小婢来唱曰格格已至——）
（眼风投向花厅门处，只见那位贵媛颔首近前。不擅摛藻的小十王忽然皱眉：这般神妃仙子似的娇娥、该如何形容呢？纵是将曹子建的《洛神赋》尽数搬来，想必也难以言全。一时恍然，直至她唱礼声洋洋盈耳时、方才回神）
——不必多礼。
（年轻的郡王努力将情绪收拢。自开牙立府以来、岳兴阿鲜少地有如此心绪蒙眬的时刻。）

（絮雪落在大氅，融在毛领，哦是我呵出的热气，促使零落的雪极快的消失。阿沛巧手解开大氅，抖落莫须有的霜雪，我在依礼福身请安时，手中元本暖和的手炉也被嬷嬷取走，温热散去，汲汲俟声免礼，欲要捧回手炉）
谢豫王殿下。（可嬷嬷似乎并不打算把手捧炉还给我的意思，只好悄悄将手半藏於袖口）额娘....
（我并不知晓母亲的意思，只当是家中有客来访，是该有的见礼。立於母亲身侧，我垂着眼寻着地上的青光，是门缝外偷潜入内的光，一隙光下有微尘纷纷，目光虽尘动，竟不自觉地落在豫王殿下身上）
小山郎.....（突兀、着实突兀，连着自个儿都惊着了）
（年少时有幸陪姑母身侧，宫中业有玩伴，譬如那位‘小山郎’，说来好笑，我不知他姓甚名谁，只知三字，小山郎。可见上天待我不薄，时隔多年的相逢）

（畴昔一个曦光灿烂的晌午，彼时尚幼的岳兴阿与一位年岁相仿的小格格在御花园中结识。相嬉短短两个时辰，却好似青梅竹马般投机，甚至默契地、并未互道家门。“天家胤嗣泼天尊贵，倘若知晓、定会与我敬而远之罢！”——而惟一留于她的一线，便是额涅前来唤起的一声“小山郎”。）
（此乃额涅独独赋予的诨名，除却至亲萱堂与同胞小妹外再无人知晓。而今日，座上宾的小十王却自一位素昧平生的格格口中遽然听闻鲜有人知的昵称——霎时间，年幼时那个难得松快的晌午走马灯般乍现。忽然地、发觉眼前娉娉袅袅的娇娥靥容似曾相识，只是已如玉竹抽条般难以相认。）
（“小山郎”三字自檀口倾吐时，眉头一锁，却难掩惊喜。一旁靖宜姑母仍云里雾里，无暇顾及旁它便道）是你——小格格？

（我从未想过，多年之后的重逢会是这般场景）
（膺中长舒，不知是叹还是吁。元来年幼时的小山郎长大后的模样与我尝忖的百八十遍的相貌大相径庭，要牵强的扯上一丝一毫来，那便是眉眼如初，但岁月不如故）
是，（嬷嬷恰是时候的将手炉塞回我的手中，我这才迟迟收回目光，旋首望向母亲，眉眼里带笑）幼时女儿陪伴姑母时，曾见过豫王表兄的。
（见过一回、两回、三回？不知梦里可算？）
（我鲜少与旁人吐露的盛夏午后，伴随着蝉鸣、蛙声、沙沙树响而结束，以为年少埋下的种子，在萌芽期就已被不留情的日头晒得四分五裂，悄不知它偷偷的、偷偷的迸散枝条）

（帅府园中已有女眷，许是天假其便、许是萍水相逢——总归地、天命冥冥之中，德配元妻仍是虚左以待。匪是不知悉吉勒塔珲的心意：她天生娇矜，又如何甘心仅仅做那「宝珍福晋」。可府中任何亦能纵由她去，惟有此处，容不得撒娇使性。）
（穷阴里，外头皑皑银粟映着璀璨天光，衬得她如自九霄云境款款而来的神妃仙子，耀如春华更似月里嫦娥。若有神明，定能睇见此刻二人眼中的溢彩流光——不知该是久别相逢、还是香火因缘。）
（靖宜姑母眼下已心照不宣，口中连连称道府中还有旁事、不便作陪，便携着二三女婢匆匆离场。厅前娇娥玉面生霞，细细打量、山眉水眼中仍能寻得当年印象。半身稍稍前倾，冁然而笑、向她询道）
这回在下能有幸得知芳名了吗，小格格？

（实属幸事）
（我曾站在层林尽染最高处，眺望紫禁城的方向，看见白鸟挥动着翅膀啄碎黄昏夕阳，分割北京城的繁华，看见月光在屋顶上飘雪，唯不见他，但一想到或许正仰观同一个月亮，又暗自庆幸）
（母亲出去时，我目光落在她的大氅上，宛如雪片掠过星河，捧起来得一抔月光，是人间几度寒。他立在我面前，照亮我那个如梦境的午后）
淮生，（岁月旧且远，但依旧装点我的篇章，温婉而情长）富察淮生。
（我弯眼，一切都是刚好的模样。旋身翻了小盏，将茶籽放入碧玳青花瓷壶里，以滚水冲泡）茶凉了，喝这个罢，（顿，复添）元来，你当时说得会再见的，是真的。

（儿时的旧梦随风帆迢迢远去时，岳兴阿慌忙地伸手挽留——近乎绝对地，这是徒劳。灵台中她的眉眼渐渐模糊不见，而此时此刻的今日，又鲜活地描上瑰丽的色彩。那日两个小童挥手作别，我锵锵地掷下一句“会再见的”，是少年帝胤不知从何而来的英勇——这便要感念上天假与，祗树有缘终会相逢。）
（低眉顺目地，她亲手沏了一壶新茶，纤纤指节与温润釉色很是相称。屋外呵气成冰，而手边热茶氤氲而起的水雾、温暖朦胧着她的面容，消弭了一切乱玉碎琼。有一瞬间忽然万分笃定，她便该是我岳兴阿的妻子，不是尽态极妍的旁人，而是惟一的、结发的妻。）
（额涅与靖宜姑母费心谋划此次晤面的心思可谓彰明较著。觉罗氏与富察家两姓缔结，传与市井坊间定是佳话。可倘若她并不情愿，往后联结种种也皆是空中楼台——于是，年轻的郡王长纾胸臆，决定一问）
淮生，你可愿—— （却哽在喉间。）

（絮雪滋生爱意，少女心许的至死不渝）
（抬起头，撞进他如一汪潭水的眼，——我曾在说书先生处听闻，他有着世上最温柔的眉眼和怀抱，尽管我们在人群中走散，数载的毫无交集，但终有一日会相逢，这便是因缘）
（北京城的九冬与往朝的有些不一样，至於何处不同，我自己业说不太上来。大抵是寒凉的昼日里，看见炉火不熄、雪落树梢、红梅怒放，沈静的望着他，只觉得沉沉的乌云散去，天光骤然大亮，终于朝着我的天光伸出了手）
（我没有说话，想说的都含进了眼底，我笑着，眼底藏了光）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