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许多人口中听过拜月夜该有的样子：奚女讲每至中秋，坊间的各家各户便挂起花灯，不乏有富贵人家的精巧之作，亦有贫户手糊的略显粗制之流，这并不妨碍它们不约而同的点亮了整座城，使满月都在这一刻黯然作配；诗人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年轻的笃信我不懂太白，只因不曾体悟月下独酌的微醺；便连长阳宫的厨娘，都同我刻画出与我记忆中数个中秋截然不同的模样，她酿就一壶桂花酒邀我浅尝，那是属于她故乡特别的庆祝。】
【尽管如此，我依然感念父皇此际的恩赐，他将“坊间”搬入内廷，或可予我一些慰藉。但很可惜，我已初谙世事，并不仅因此而餍足。不过，我仍愿在此同母亲偕肩而行，只因我总有一日会踏足未知的世界，她却早已在这里深锁日后数十载春秋，喈凤宫前的“东华门灯市”，恐怕也是她可触及的最微不足道、却唯一的烟火气。】
【其间往来人群不绝，叫卖声声不息，自我识事起，恐怕内廷从未有过如此热闹的时刻。此际我已近母亲肩头，不再是从前追在其身后的稚嫩小子，侧首看向其人，笑道】
小时候，儿子以为中秋节不过是赏月色、吃月饼，竟不知坊间还有如此美景。母亲年少时，也常到东华门逛灯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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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上黄枝，又一冬。冬未至，金光的蕊香攒宫。一长甬道里，那些排节有序的宫灯折着烛光。颜色不一的隆腹描有各式各样花描。大抵如十二花神，形态不一）
（他的父亲，是大明的君王，后是他们的父，再延才是这紫禁城后十二宫的郎。他将这盛世的“平乐”拥挤在这一处，将稚子小儿的欢笑载进十五日中的新章）
（烛光点亮他们眼里的星火，像是摘了颗星星馈于他、他们。）你的父亲，是一位好父亲。
（也是一位好君王，可这样的言语，不该出以我的口中。红纱帐门中的女流之口，是不值一文的。应是翰林的笔墨，肱骨的口颂与万民的谒传里。）
（后世该如何审我，我不畏惧，可此刻我看着我儿子，生出几分惶恐来，怕陈氏为他们带去的并非骄柄无双的荣耀，而是将被唾弃的骂名。他们的肩还这样窄，他们的心又如此，他们的眼里只只装了一半的灯火与母亲）
（看了眼不远处的圣问，他的身影仍穿梭在各摊灯中，带着点儿混不吝的不在意，将手中的灯一沉足下一顿）我听小黄门说，你进几日去书房不专心，时常走神，先生的课也听的一知半解，多次点你的名儿，道不出个所以然来，是以挨了几手板子？
疼吗。（我非胸有车富的翰林，亦不是名门簪缨的女诸葛，为他堪问不下前程，却又想合盘倾付。他手掌心的“怪异”是未发现的，于此教我心生愧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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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独具一双慧眼，眸光永远清淡而温柔。我幼时读《诗经》，尝不能解于“肤如凝脂，领如蝤蛴”的美人为何种尤物，但翌日往长阳请安之时，又颇觉正位上端娴而坐之人便足以填补所有我想象的留白。时有很久一段岁月我常得意，因世人唤她昌娘娘，唯我可唤得一句母亲。但随着年岁及长，温柔外表下的璧人一样会束于“母妃”的身份而不得不对我严慈并济，所幸的是，我总能体会她的用心。】
【一如她所言，我的父亲自然当得一个好字，为父然，为君亦然。但身为万人之上的君主，朝堂与后宫皆需他来周全，这本就是一桩耗费精神的事，所以对待儿女有所怠惰实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我便更愿同母亲体己一些，一面可尽长子之孝，承欢膝下，一面又替父皇予去多些陪伴。所以同母亲于一处踱步之时，我常放慢脚步，不愿教她走得疲累。】
【但闻其诘，心下却咯噔一沉。近来的功课的确不算上心，究其原因——尽管不愿承认，可的确或是郦小羊的缘故。随着渐谙世事，我对于郦小羊的情感似乎不再是原本心中认定的总角兄妹之谊，而更多出些强势的意味来。譬如我瞧见她同旁的皇子搭话，是真的会不豫。所以渐有心事，便无法做到心无旁骛。随着母亲驻足，亦知事情有所不妙，侧身亦停，同她对视，颇为敷衍的笑了笑】
母亲不必多挂心，不过是当时正值晌午乏累，记性不大好，疏忽了。这手板儿挨得也在理，不疼不疼。
【说着倒此地无银三百两般的，将手背到身后去，余光瞥见摊位上的小灯，便执来在她跟前儿晃了晃，试图囫囵过去】你瞧瞧，这灯照着您可更好看了，儿子“买”来送您罢？

朱传京。
（下颌一扬，杏眸敛去星火里的笑意，将蕴的薄怒展在眉眼间，远山不黯，直呼他的名讳。他是老朱家的一脉，是君王的众多儿子中的一位。是长于我手下，此刻已比肩同站的少年，他眉宇间尚遗着万岁的英气，只话说的敷衍）
（我辨别的清他心中的疏忽，这样的疏忽不应该出现在业课内）
我已遣小黄门去禀先生，说你前几日因我肠胃之症时长有心挂怀，是以，课中闲走神。（全他在先生、世人眼中的孝悌之名。可他是孝悌的，是既非墨石泼白，只叙长此以往他的恭顺。他眼中含着几许闪躲，那闪躲藏在小黄门的口中，藏在他们缄口再三的后话间）
可日后，我不会再为你如此开脱，你要记得，今日是先上要打你板子。明日便是天下人要打你，不仅要打在手掌，还要打在你的心上，你的那身官服之上！（未添疾言厉色，在此间花灯会中，更好似一双闲散其步的寻常母子。万民肩上有重重的高山，他们看不清远林的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是以）他们那双眼，是看不见大千万象，是辨不清利外根本的。
子瞻，娘从不求你成为老朱家那个有出息的孩子，这方天塌了，自有高个子的顶着，可是我要你分得清场合。（将注视他的眸风移过，又往前走了几步，他错上半步，又忙迭步往跟，未说好也不曾说不不好）若是有朝一日，你有能力去想你心中所想，那届时娘也不会管你。
可是眼下，想些你该想的东西。圣问还小，自有更是皮实惯了，你是他的兄长，要担回护之责的。

【对于刻下母亲入耳的严词，我膺内生出些疑惑来，明明我在做尽孝的那一个，可话题似总能扯到所谓的“来日”上去，来日究竟是什么？未来一定要长成人心所盼的样子么？人非草木，焉能精雕细琢。可她是我的母亲，她有千万个立场来教育、批评我，或许果真如她所言，她此刻的教化，是为了我来日不为天下人所责难。】
【此刻同昌妃立于世人精心演绎的坊间，尚且年青的少年尚且不曾想过日后的肩上会否承得起“天下人”这样重的担子，所以心有疑虑并不意外。尽管如此，还是将母亲的教诲一一收下，努力刻在脑海里，以便“来日”成为不负萱堂的模样。】
儿子省得了。
【低着头，并未含任何不豫的语气，仅仅是谦卑的、谨慎的，又因生性心细乖顺，所以不忘再度宽慰】母亲别动气，日后我会谨记教诲，断不让您再有为我开脱的时刻。
【此时倏然起了风，流苏惹得手心一痒，我才记起花灯仍在掌中，它刻下正成了替我解围的工具，所以我一如孩提时般，又对她笑一笑】
若是您不生气了，便将它带回藏慧轩好不好？【自圣叹出生以来，我或许也有许久不曾像如今这般同她带着些撒娇的语气讲话】若是不行，儿子也没脸和您一道回长阳了。